天禧十六年，三月初九，宜嫁娶。
孟清琼坐在小轿中，听着轿边陪送的婆子们小声说闲话。
“怎么又抬进来一个？”一个声音粗哑的婆子低声问。
另一个声音尖锐的婆子不屑道：“这次还是个小官家的小姐呢，听说家里得罪了昌平侯世子，这才巴巴的将女儿送给咱们侯爷做妾。”
孟清琼抿了抿唇，手中的帕子攥得更紧了些。
这两个婆子看似压低了声音，但这话又是故意叫自己听见的。
还没进侯府就已经是此等场面，也不知这侯府中到底有多少人不想自己进门。
贴身丫鬟绣球从另外一侧微微掀开帘子，满眼都是担忧的看着她。
孟清琼只是微微摇头，又重新将轿帘合上。
在进入侯府之前，她万不可在外人面前有半分不妥。
青布小轿狭小逼仄，孟清琼看着放在一旁的信封，那是出门前，父亲偷偷交给她的。
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打开。
其实她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无非就是好好讨好侯爷，到时候生下个一儿半女，他们孟家也就有了依靠。
想起父亲抱着弟弟满脸哀求地跪在自己面前时的嘴脸，孟清琼忍不住嗤笑一声。
平日里对自己这个女儿不闻不问，如今自己招惹了昌平侯，倒是想起她来。
满京城谁人不知这卫侯卫长珏与昌平侯不对付，又谁人不知卫侯虽然战功赫赫，是皇帝跟前一等一的宠臣，但生性极好女色，府中姬妾成群。
可那又如何，若是孟家因昌平侯落罪，她这个做女儿的又能好过到哪儿去。
那日，她亲手绞了自己已经快要绣成的嫁衣。
出门之前，她跪在父母面前，却不曾流下一滴眼泪。
……
小轿在街角拐了个弯，周遭安静下来。
又过了一刻钟，终于在东平坊安定侯府前停下。
“姨娘，咱们到了。”一身褐色长衣的嬷嬷掀开轿帘，一张老脸似笑非笑，礼仪却挑不出半点错处。
绣球赶忙过来，扶着她下了轿。
“姨娘，这里是安定侯府东侧门，您是侯爷下了聘礼抬回来的贵妾，其他妾室只能走西侧门，夫人说您比她们尊贵些，就从这东侧门入府吧。”那嬷嬷嘴上说着恭迎客套的话，脸上却并无半分真心笑意。
孟清琼抬起头，看着这高门大户的安定侯府。
不愧是如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卫侯爷，就连侯府门口的石狮子，都比他们这些人尊贵些。
“多谢大夫人抬举，清琼愧不敢当。”孟清琼微微欠身，跟在那嬷嬷身后，自东侧门跨入安定侯府的大门。
进门那一霎那，她听到前头说话那嬷嬷似乎满含不屑地笑了一声。
“一日为妾，终生下贱。”
这话随着春日的风从侯府大门之后飘来，像是她的错觉，又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孟清琼神情不变，左脚稳稳踏在侯府的石板上。
这青石板刚刚洒过水，有些湿滑。
绣球垂着头，一双眼已经有些红了。
孟清琼轻拍她的手，依旧笑着。
“这位嬷嬷，不知我是否应该先去拜见大夫人？”她的声音平静的仿佛根本没听到刚刚那句话。
“孟姨娘叫我严嬷嬷便是，按照侯府的规矩，新进门的姨娘须得三日后再去拜见夫人，我先带您去夫人给您安排的院子。”严嬷嬷嘴上虽然客气，可每句话都在提醒她，这安定侯府的一切都由夫人做主。
如此反复敲打她这个刚进门的妾室，可见这位大夫人有些心虚了。
孟清琼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这才刚刚进门，她居然已经习惯了自己作为妾室的身份。
还真是自甘下贱。
她目光随意地看着侯府后院的花木，正是春日，桃李繁盛，姹紫嫣红。
一路上的丫鬟婆子们都装作专心侍弄花草，看得出这侯府规矩森严，不过也有些胆子大的，躲在花丛后面偷偷观察自己。
严嬷嬷最终领着她到了一处小院门口。
“孟姨娘，这就是您的住处了，夫人说您是贵妾，不宜与其他妾室挤在一块，就专门收拾出一间院子来给您住。”
孟清琼抬起头，看到小院门口是新换的匾额，上书“琼芳阁”三个大字。
这字倒是写得极好，骨骼遒劲，笔锋锐利，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严嬷嬷见她没有说话，又指了指院门口等着的几个丫鬟婆子。
“这几个是夫人拨给您支使的，若是有什么缺的，您只管知会她们来找我。”
孟清琼的目光从那几个神色各异的丫鬟身上扫过，对严嬷嬷露出几分感激的神色来。
“清琼多谢夫人。”
严嬷嬷又客套几句，才带着手下的几个丫鬟婆子离开。
“走吧，咱们进去。”孟清琼看也不看门口那几个候着的丫鬟，径自踏入这琼芳阁。
琼芳阁是座两进的院落，进门便是平日里招待宴客用的花厅，往后则是正屋和东西两间厢房。
正屋已经被收拾出来，博古架上放着几件半新不旧的摆设，除此之外，屋内的一应器具都是簇新的，就连床榻和桌椅都能看出是新制的，还带着些微的清漆味。
“你们都进来吧。”孟清琼在正屋上首的椅子上坐好，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六个丫鬟婆子。
绣球站在她身后，神情有些忐忑。
“我虽是个妾，算不上这府中的正头主子，但想必你们也知道，我出身官宦人家，自小也是学过管家的，见不得那等乱七八糟的污糟事。我不管你们先头都是谁的人，如今在我这里做事，就要守我的规矩。”孟清琼一双眼从这六个人身上扫过，已经将她们的心思看出八分。
“以后我房中的一应财物都由我身边的绣球掌管，屋子里端茶递水收拾衣物，你们两个负责，”她随便指了两个容貌能看得过去的丫鬟，“剩下院子里的事，你们四个收拾妥当。”
她这么安排下来，几个丫鬟婆子相互看了一眼，都老实应下，这才一齐退出去。
绣球仔细关好门窗，这才忍不住问。
“姑娘，您就半点都不生气吗？”她声音不大，略带着几分颤抖。
孟清琼自嘲地笑了。
“不过是几句敲打罢了。”她起身，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映出的自己，肤白如玉，面若桃花，“以后比这更难听的话，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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