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A1阅读网!手机版

星辰小说网 > 女频言情 > 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小说阅读

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小说阅读

石越 著

女频言情连载

不过一个早晨。紫禁城突然之间,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加忙碌了起来。行色匆匆的内臣。低头赶路的女官。昂首巡逻的侍卫。仿佛不约而同地渲染着紧张的氛围。陈太后本是居别宫,但自朱翊钧登基之后,便从了礼部所请,与李太后商量着,将慈庆宫腾给了他。慈庆宫本是东宫,朱翊钧住了六年,自然是轻车熟路。可当朱翊钧来到慈庆宫的时候,感觉却大不相同。熟悉的建筑,今日却显得森严。自然有人替他通禀。朱翊钧静静候在殿外。不消一会儿,太监张鲸小步跑了回来。面上有些畏惧道:“陛下,陈大珰说,娘娘昨夜未休息好,太医用了药,方才睡下。”朱翊钧站在殿外,一时没有动弹。这话,与第一次去别宫给陈太后请安时,得到的答复一模一样。那时候没有察觉,现在看来,当真是一言难尽。彼时被拒之门外,...

主角:石越朱翊钧   更新:2025-01-07 09:38:00

继续看书
分享到:

扫描二维码手机上阅读

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小说阅读》,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不过一个早晨。紫禁城突然之间,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加忙碌了起来。行色匆匆的内臣。低头赶路的女官。昂首巡逻的侍卫。仿佛不约而同地渲染着紧张的氛围。陈太后本是居别宫,但自朱翊钧登基之后,便从了礼部所请,与李太后商量着,将慈庆宫腾给了他。慈庆宫本是东宫,朱翊钧住了六年,自然是轻车熟路。可当朱翊钧来到慈庆宫的时候,感觉却大不相同。熟悉的建筑,今日却显得森严。自然有人替他通禀。朱翊钧静静候在殿外。不消一会儿,太监张鲸小步跑了回来。面上有些畏惧道:“陛下,陈大珰说,娘娘昨夜未休息好,太医用了药,方才睡下。”朱翊钧站在殿外,一时没有动弹。这话,与第一次去别宫给陈太后请安时,得到的答复一模一样。那时候没有察觉,现在看来,当真是一言难尽。彼时被拒之门外,...

《石越朱翊钧的小说如履薄冰小说阅读》精彩片段


不过一个早晨。

紫禁城突然之间,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加忙碌了起来。

行色匆匆的内臣。

低头赶路的女官。

昂首巡逻的侍卫。

仿佛不约而同地渲染着紧张的氛围。

陈太后本是居别宫,但自朱翊钧登基之后,便从了礼部所请,与李太后商量着,将慈庆宫腾给了他。

慈庆宫本是东宫,朱翊钧住了六年,自然是轻车熟路。

可当朱翊钧来到慈庆宫的时候,感觉却大不相同。

熟悉的建筑,今日却显得森严。

自然有人替他通禀。

朱翊钧静静候在殿外。

不消一会儿,太监张鲸小步跑了回来。

面上有些畏惧道:“陛下,陈大珰说,娘娘昨夜未休息好,太医用了药,方才睡下。”

朱翊钧站在殿外,一时没有动弹。

这话,与第一次去别宫给陈太后请安时,得到的答复一模一样。

那时候没有察觉,现在看来,当真是一言难尽。

彼时被拒之门外,如今自然不例外。

总不能当了皇帝,就硬闯嫡母的寝宫。

最后,他只能在宫外遥对陈太后,做足了一番礼数,转身离开。

他至今想不明白,陈太后为何会襄助高拱。

为了权势?

朱翊钧摇了摇头,很快就否决了,高拱的急五事疏,主张加强内阁,收拢皇权,隔绝内宫干政。

若是二人都为了权势,那根本不可能达成共识。

退一万步说,就算高拱做了什么让步,但陈太后又没儿子,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

等到自己成年清算,不也是一场空?

为了名位?

朱翊钧再度否决了这个猜想。

无论如何,她都是太后,再差也不过是与李太后平起平坐,动不如静,她又凭什么冒风险帮高拱?

不是没可能,只是可能性太低了。

他思来想去,其余什么亲族、恩情之类的,更是不可能。

他几乎想不到合理的可能性。

总不能单纯被高拱哄骗吧?

那也太小看天下人了。

他穿越至今,就因为小看了古人,接连吃了张居正和高拱的亏。

如今再让他抱着小觑之心已然不可能了。

不管陈太后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得料敌从宽了。

朱翊钧缓思着对策。

历史上高拱的新政所急五事疏通过后,不过两日就被罢黜。

说明张居正赶回来之后,很快就有了对策,并且按服了陈太后,让皇帝和两宫,下旨罢免了高拱。

既然没有太大的波折动荡,那么陈太后这边,定然比高拱那处好突破。

他不知道铁三角用了什么手段。

但朱翊钧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如果真让陈太后与高拱把持了朝政,局势就难了。

不过。

张居正与内廷勾结,都要通过冯保。

高拱自然也不能越过宦官,作为交通。

所以,陈洪这些人才上蹿下跳这么厉害。

那么……他如今想破局,恐怕真得着落在锦衣卫和东厂身上。

朱翊钧叹了口气。

终究是,心怀利刃,杀心自起。

想到这里,他看向张宏的干儿子,张鲸,开口吩咐道:“给朕说说陈太后的事。”

张鲸应了一声,答道:“万岁爷想听哪方面的?”

朱翊钧摆摆手:“都说说。”

面对这种模棱两可的要求,张鲸只得从生平说起:“嘉靖三十七年四月,先帝彼时元妃去世。”

“同年八月,世宗下诏为先帝挑选继妃。”

朱翊钧一愣,打断道:“才四个月?不是需要服丧一年?”

原配死了也是要服丧的,不过是时间短一点而已。

张鲸点了点头,解释道:“那时候,世宗亲自下诏夺情,先帝力辞不能。”

“九月初九,便选了陈太后作为继妃。”

世宗下诏,就不奇怪了。

自己儿子死太多了,估计盼着裕王多生点。

不过这样的话,难怪没什么感情。

朱翊钧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张鲸开口道:“隆庆元年,先帝登基后,便给陈太后扶正为皇后,亲族荫爵。”

朱翊钧插话道:“陈太后与亲族关系如何?”

这一点,也很重要。

陈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如今的举动,亲族少不得一个抄家。

却还是一意孤行,按理来说,有软肋的人,不该这么不顾大局才对。

实在让他费解。

张鲸回忆了一下,开口道:“起初关系甚好,命妇走动也很频繁。”

“不过……”

他顿了顿:“当初陈太后被先帝赶去别宫,御史多有劝诫先帝。”

“陈家也上奏劝了,但被先帝威吓了一番,便又连忙上疏同意,为先帝开脱……”

“从那以后,双方走动便没了,甚至卫戍别宫的陈家人,也被赶走了。”

朱翊钧听罢,暗道棘手。

被打入冷宫,亲族为了富贵就帮着先帝,心中什么感觉可想而知。

这种冷宫出来的嫡母太后,再添个不顾亲族的人设,这不妥妥的宫斗文女主?

他追问道:“陈太后是哪一年被赶去别宫的?”

张鲸想了想:“隆庆三年,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将陈太后迁出了坤宁宫,赶到了别宫居住。”

朱翊钧皱眉,再度打断了张鲸。

他疑惑道:“无子多病?”

无子是无子,多病是多病。

若是一直不能生育,被先帝厌弃也无可厚非,毕竟时代不一样。

问题是,多病……若是本就多病,是不可能过得了挑选继妃这一关的。

那就是之后才多病?

那这多病与无子放在一起,恐怕不是无由。

张鲸迟疑了一会,将头埋地:“奴婢听干爹说起过,似乎陈太后当年曾有孕,未诞,落下了病根。”

朱翊钧点了点头:“哪一年。”

张鲸回忆了一下,答道:“嘉靖四十一年。”

朱翊钧示意他继续说。

张鲸继续说道:“起初,外朝的给事中魏时亮、御史贺一桂、詹仰庇等人,一再劝谏。”

“让先帝将陈太后迁居回宫。”

听到此处,朱翊钧似乎想起什么。

他问道:“彼时的司礼监掌印,是不是陈太后的家奴,陈洪?”

这些劝谏,恐怕这位掌印,没少出力吧。

张鲸恭谨点头:“万岁爷当真好记性。”

小小拍了下马屁继续道:“陈洪当初也劝过先帝,却差点被先帝罢免,便再不敢进言。”

朱翊钧突然挥退左右。

面色凝重地看向张鲸,沉声问道:“这事,有没有我母后推波助澜。”

张鲸吓了一跳。

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帝,拘谨道:“万岁爷,奴婢年资尚浅……”

简单介绍一番没问题,但要是涉及到两宫斗争,他可不敢插这个嘴。

但朱翊钧却并不放过这太监。

他一字一顿:“恕你无罪!”

张鲸瑟缩了一下脖颈,斟酌了一下,才说道:“宫里,倒是有这个传闻。”

“那段时间冯保和陈洪,斗得也很厉害……”

“但具体有没有,奴婢是真不知道。”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宫斗仇怨?最好别是这种奇葩理由……

万一真如此,那陈太后在张居正高拱这一堆,动辄心怀大政的老狐狸里面,也太过格格不入。

但他实在不太了解女人,只能姑且记下。

……

整个宫廷就是筛子,今晨的事,不多时,就传开了来。

朝臣、内臣们很快便得知发生了什么事。

李太后自然也后知后觉。

朱翊钧到慈宁宫的时候,只看到一地的瓷器碎片,桌倒椅翻。

以及怒火冲天的李太后。

朱翊钧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请安,反而将随侍左右的冯保拉到一旁。

小声说道:“大伴,我娘亲这是?”

冯保心情同样极为糟糕,现在三人可以说是,被高拱挤到了一根绳上。

他仍保持着清醒,恭谨道:“陛下,娘娘是听了礼部上的尊号,有些不悦。”

读作不悦,写作勃然大怒。

朱翊钧皱眉:“礼部的奏疏,到司礼监了?”

冯保点头:“今晨礼部部议完,便由元辅票拟通过了,因为不涉别部,所以也无需廷议。”

“至于现在……已经被通政司送去了慈庆宫。”

冯保说完,就闭嘴了。

两人默默站在门前,一时无语。

二人心中都清楚,这份奏疏,一旦到了慈庆宫,就没有阻拦的可能了。

陈太后一定会批准这道奏疏。

朱翊钧能不能否决呢?

否决总得有理由,是嫌李太后的尊号低了?还是嫌陈太后的尊号高了?

前者的话,只会是通过这道奏疏,而后高拱继续给两位太后加尊号。

如此水涨船高,李太后两字,陈太后就四字,李太后四字,陈太后就六字,永远被压一头。

而若是后者,敢嫌嫡母尊号高?这就是不孝!

这个能大到能废帝的名声,没人敢碰。

那若是明说,要求两宫尊号一致呢?还是那句话,只要陈太后说一句不尊嫡母,是为不孝,问题就太大了。

地位在人之下的时候,什么态度都太过无力。

朱翊钧问道:“元辅致仕的奏疏,也被陈太后驳回了吧?”

两人打配合是肯定了,就看到什么程度了。

冯保摇了摇头:“被陈娘娘留中了。”

朱翊钧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

没有驳回,看来二人也不是多么紧密的合作关系,否则陈太后直接驳回就是,也不必借此拿捏着高拱。

朱翊钧没再说什么,就要进去看李太后。

突然,冯保叫住了他:“陛下!”

朱翊钧回过头。

冯保躬身一拜:“身体要紧,陛下好好劝劝娘娘。”

朱翊钧深深看了冯保一眼。

这老家伙,现在知道怕了,知道求自己支持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会好好劝娘亲的。”

“冯大伴不妨去司礼监多看着点事。”

冯保躬身告辞。

朱翊钧也转身推门而入。

“娘亲,孩儿来给您请安。”

李太后一言不发。

朱翊钧默默将地上的椅凳扶正,瓷片踢开。

李太后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关切道:“瓷片划手,让宫人来便好了。”

朱翊钧没有停止动作。

他一边归拢,一边说道:“没让娘亲心情顺遂,动了真怒,是我这做人子的错。”

“让下人收拾,哪能弥补孩儿的罪过。”

这作派,多少让李太后消了些气。

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关我儿的事,是慈庆宫那……”

民间养成的习惯,动真怒了差点,本能口出污言秽语。

见到面前时儿子,忙改口道:“是姐姐太过份了!”

朱翊钧没有接话。

李太后继续道:“我们娘俩,顾念她久居别宫,还特意把慈庆宫腾出来给她。”

“现在好了,非但不领情,还为了求个尊号,勾结高拱,不让他致仕!”

朱翊钧继续静静听着。

李太后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这就罢了!我大不了忍让她!”

“可那高拱是什么人?”

“竟然要废除司礼监,还要限制皇帝的权力!”

“她身为嫡母,难道半点不为你考虑吗!”

“简直是……简直是……”

朱翊钧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

他打断了李太后。

语气很轻,很平淡地问道:“娘亲,陈太后被皇考赶去别宫,您有没有推波助澜?”

李太后抬起头。

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儿子。

她张了张嘴,抬起手指着皇帝:“你……你这是在怀疑为娘先惹的她?”

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不置可否道:“若是娘亲所说的为了尊号,儿也可以为她上,犯不着勾结高拱。”

“孩儿只是,想不明白,请娘亲解惑。”

李太后颤颤巍巍放下手,眼眶微微湿润。

终于失态道:“好啊好啊,现在出了问题,都往我身上找原因了!”

“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

“世宗八子七折,先帝连连丧女,宪怀太子五岁就死了!”

“我生怕你受了歹人暗害,遭了丁点阴毒。”

“我儿现在倒是长大了,反而懂怪罪起娘了!”

“就因为她跟高拱勾结,让你不安,你就要归责到我!?”

她坐在床头上哭诉连连,似乎将今日的委屈都尽数怪罪到自家儿子头上。

眼见儿子没有动作,反而心下更是难过。

门外值守的蒋克谦、张鲸更是离得远远的,不敢多听分毫。

“好了!”

毫无征兆的一声低呵,在房间内响起。

李太后愕然看向他。

从未意想到自己儿子会对自己这个态度。

她浑身颤抖起来,情绪显然已经控制不住。

朱翊钧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在李太后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走近。

因为年纪的缘故,哪怕李太后坐在床头,也与朱翊钧差不多高。

他伸出双手。

捧着李太后的两边脸颊,伸出拇指轻轻擦掉泪痕。

额头贴近,触着李太后的额头。

声音近乎颤抖着开口道:“娘亲。”

“孩儿都记得呢。”

“孩儿怎么会忘了,娘亲是如何护住的孩儿。”

“一夜安寝,娘亲要探视四五次。”

“但有哭声,娘亲便呵斥冯保、张宏等人,将儿子脱光,检查个底朝天。”

“到嘴里的吃食,娘亲甚至先替孩儿尝过一遍。”

“这些事,孩儿哪里能忘?”

“娘亲以抚育为慈,儿亦以奉母为孝。”

“方一登基,便有心恩荫国丈。”

“日日勤学,只盼不让娘亲失望。”

“恳恳视朝,只盼早日为娘亲遮风挡雨。”

“如今……如今……”

“高拱逼我,嫡母迫我,朝臣孩视于我,孤苦无依,除了娘亲,还有何人!?”

“娘亲为外朝所忌,受内臣所欺,遭正宫所辱,零丁无靠,除了儿臣,还有何人!?”

“你我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哪里容得半点猜忌?”

李太后面对皇帝突然作色,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朱翊钧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字一顿道:“娘亲养育我十载,孩儿都记得。”

“如今,孩儿继位登极,娘亲以后,还请放心由我奉养。”

“话,且诚心与孩儿说;事,也放手交给孩儿做!”

“相信朕!”

说罢,朱翊钧退后下拜。

不被注视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决意。

外廷也就罢了,如今宫里锦衣卫和东厂都再无掣肘。

是真当他不敢下黑手吗?


朱翊钧在文华殿吃过午膳后才回东宫。

日讲后向来都这样安排。

不过正好,吃过后散散步再午睡,比直接吃了就休息要健康些。

但他回到慈庆宫的时候,却见到宫人神色有些不对。

朱翊钧心中有所猜测,唤来一名宫女:“出了何事?”

那宫女老实回话:“殿下,张大珰之前正候着殿下呢,就被人给带走了。”

朱翊钧一怔:“把张宏带走了?谁的人?”

宫女想了想,开口道:“是司礼监的人,为首的是秉笔太监曹宪于。”

秉笔太监,只在掌印太监之下,是司礼监二号人物,那必然是冯保授意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问,别的事,也不是小宫女能知道的。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无非就是这点手段而已。

看样子,应该是张居正跟冯保通气了。

果真是雷厉风行。

这二人暗中交通他早就知道。

他好歹是开了天眼,后知道五百年的人物,这事现在再怎么隐秘,也抵不过青史记录在案。

只是没想到应对这般迅速罢了。

他上午才在张居正那里露了点马脚,晌午就有动作了,冯保对宫廷的掌握,当真不容小觑。

“张宏回来让他直接来见我。”朱翊钧扔下这句话,就往里走了进去。

张宏是李贵妃做主拨给他听用的,冯保即便要压张宏的权,也不会动张宏这个人,所以他也没有太过担心。

他自己犯了个失误,如今被人警惕,也只能认下。

早晚是要扳回来的。

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这点情况,还乱不了他的阵脚。

……

朱翊钧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张宏跪在门外。

他有些慵懒地靠坐了起来,向门外的张宏招了招手。

张宏连忙匍匐着爬了过来:“主子。”

朱翊钧揉了揉眼睛,随意道:“回来了?没吃苦头吧。”

张宏当即认罪:“奴婢有罪!奴婢之前在针工局当差,留了点尾巴被冯保抓住了,给主子丢脸了。”

朱翊钧无所谓地嗯了一声:“起来吧。”

问题的根子不在张宏这里,是什么事都不重要。

朱翊钧也懒得细问,更没有呵斥他,他还没有自己出了纰漏,迁怒于下的习惯。

没人情味的人主,是短命的。

张宏继续交代:“奴婢几个干儿子被逮进东厂审问了,曹宪于让我随叫随到,倒是没为难我。”

朱翊钧并没有听他说话。

突然想到什么,干脆打断了张宏:“你跟成国公府上有来往么?”

张宏一愣,话题有些跳跃,他不知道皇太子是什么意思。

下意识答道:“有过几次公事上的来往,私下没有交情。”

朱翊钧点了点头,追问道:“你对成国公朱希忠,了解多少?”

成国公一脉,是跟着成祖朱棣起兵靖难,得封的勋贵,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而今的第六代成国公,便是朱希忠。

其人深受皇室信任,在世宗朝时,他便将太师、太保、太傅,三公之位,任了个遍,又熟知兵事,历掌各军。

先帝登基后,信重不减分毫,更是将锦衣卫托付于他。

可以说,这位成国公朱希忠,无论官爵还是权势,都是如今最为显赫的武勋。

他问起这位成国公,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如今文臣有高拱、张居正在侧,内臣之中,又被冯保占据司礼监。

这几人各有各的谋划想法,局势复杂。

他不能被他人的节奏牵着鼻子走。

如今张宏被针对,不管是谁人所为,他都没有介入的道理,否则容易落入某些有心之辈的陷阱中。

他要有自己的谋算!

所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如今也是一样,各自发育各自的。

他不信,自己以堂堂嗣君之尊,只要稳住阵脚,还能败下阵来。

朱翊钧自穿越来后便是这样做的。

无论是如对张宏这般,用人君法度来收服内臣,还是如对高仪那样,用儒家纲常怀柔文臣。

行止举动,都在这个框架之下。

如今,他又将目光看向了,一股天然就依附于天子的势力——勋贵。

张宏悄悄抬眼皮看了看皇太子的脸色,小心答道:“主子,奴婢只跟成国公照过几面,不敢妄言。”

朱翊钧摆了摆手:“直言不讳。”

张宏连忙叩首,斟酌了一下,答道:“主子,先帝曾私下里说,成国公性机敏,善结纳,奴婢以为,先帝圣言,必然不会有错。”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性机敏,就是老谋深算,素有城府的意思。

善结纳,那就是跟各个圈子关系都还不错。

看来是个老狐狸。

他坐起身来,直直看着张宏:“朱希忠是不是快死了?”

朱希忠虽然才五十多岁,但在他印象中,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张宏心中一跳,连忙拜下稍作掩饰:“主子,臣不敢乱说。”

“不过……”

“成国公早年掌军事,落下了病根,这两年先帝多次命太医前去看望,今年尤其频繁。”

朱翊钧没再继续追问。

他唤来人服侍他更衣,心中却琢磨起来。

别看朱希忠位居三公,又掌握锦衣卫,权势极大,实则是烈火烹油,月满则亏。

历朝历代勋贵都是与文臣、太监鼎足而立的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大明朝却不是这样,开国时就杀了一批,之后跟着英宗在土木堡之战上又送了一批,这条腿早就断了。

朱希忠可以说是被世宗皇帝跟先帝,裱起来卖吆喝的勋贵。

这种推出来的头牌,最是岌岌可危。

历史上朱希忠一死,追封王爵,国朝罕有。

可之后呢?

次年,第七代成国公之爵传到其儿子身上,儿子当年就死了。

随后,八代爵位传到其孙子身上,就遇到余懋学等言官,上书褫夺追封给朱希忠的王爵之位。

群议汹汹,皇帝撑了一年,最后还是夺去了朱希忠的王爵之位。

没过多久,这位八代成国公,就自杀了,这一脉也彻底衰落了下去。

什么是烈火烹油,这就是烈火烹油!

朱希忠预料不到吗?未必!

或许正因为有所预见,才如履薄冰,以至于得了先帝那句性机敏,善结纳的评语。

只可惜,被推出来卖吆喝的头牌,身不由己罢了。

这种人物,越是快死的时候,越不敢死。

那么,朱希忠会不会期盼着自己这位新君,能在他死后,看顾好成国公一脉呢?

或者说,新君的政治承诺,能换取朱希忠多少支持?

朱翊钧穿戴好后,挥退了宫女,在房间内踱步思忖。

张宏不敢打扰,静静候着。

过了好一会,朱翊钧才转头看向张宏,开口道:“张大伴,我记得管辖东宫侍卫的,就是成国公的弟弟吧,叫什么来着?”

张宏恭身答道:“主子,兄长忠,弟弟孝,成国公这位弟弟,叫做朱希孝,官居掌锦衣卫事都督,去年八月被先帝点来总管东宫侍卫的。”

朱翊钧啧了一声:“好名字,二人感情如何?”

张宏想了想,回答:“朱希孝这差遣,就是以兄荫得官,成国公自家几个儿子都没排上号。”

朱翊钧了然,能袭爵的,也就嫡子一人,其余儿子要是没荫官,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这荫官的机会可不多。

由此看来,成国公对这个弟弟,确实很好。

他想了想,竖起两根手指:“两件事。”

张宏连忙低下身恭听。

朱翊钧缓缓道:“其一,你针工局的事,不要纠缠,断尾求生。”

“你写份奏本给我,自陈罪过,我代转给母妃。”

“等上一日,再找个信得过的,去弹劾你在针工局的事。”

张宏恍然大悟。

心服口服拜下:“主子圣心颖悟,奴婢拜服。”

他干儿子被东厂带走,罪过不大,但私下要吃多少苦头就不好说了,他就是为这事心急如焚。

但一旦走正经路子弹劾,这事就不是东厂可以擅专了,多几双眼睛看着,办事就得讲规矩了。

再加上他认罪认罚,这事都不需要审,就能把案结了。

干儿子们丢官罢职免不了,至少人保下来了。

等风头过去了,起复这种事,水到渠成罢了。

朱翊钧又宽慰了两句:“放心,我母妃是个性子软的,伸上去的脸,她向来不忍心打太狠。”

“你干儿子的职司,先吐出来,明里就算了,暗地里赏点什么,你的苦劳,日后我自有计较。”

下面的人挨打了,不能熟视无睹,不然人心就散了,适度的安抚跟承诺必不可缺,朱翊钧珍视着每一分自己能掌握的力量。

但话虽如此。

这是他以穿越前的行为习惯,待人做事。

穿越时日尚短,他对自己君主的身份,还只有一个粗浅的感受。

他哪里知道,张宏纵然有攀附的成分在,可数千年的共识之下,君主大位在其眼中,又是何等高不可攀。

简单一句安抚承诺,却是张宏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张宏五内翻腾,鼻子一酸,险些失态。

好歹是忍住了,张宏低下头道:“区区贱身,哪里敢劳主子费心。”

朱翊钧没察觉到这为心腹太监的情绪变化,只当他例行客套话。

他接着道:“第二件事。”

张宏凝神听着,却见皇太子突然顿住。

正当他疑惑。

就见朱翊钧话锋一转:“张大伴,本宫以往在宫人口中,应该是个顽劣不堪,天资不高的少君吧?”

张宏忙请罪:“主子……”

朱翊钧打断了他,逼问道:“是也不是?”

张宏知道这位皇太子韬光养晦,胸中暗藏沟壑,可此时却明知故问,让他一时不敢答话。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朱翊钧却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看的不错。”

“本宫以前确实不谙世事,性情顽劣。一心扑在享乐之上,对经典、政事都毫无兴趣,甚至视日讲如毒蛇,畏百官如虎狼。”

张宏愕然看来:“啊……?”

朱翊钧继续道:“但此前,本宫梦中见得大行皇帝,对我耳提面命,托付天下,使我幡然醒悟。”

“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本宫这才奋发作为,以图改往修来,不辜负大行皇帝的期望。”

张宏疑惑更甚,不明白皇太子说这些干嘛?

朱翊钧缓缓收敛了神色,语气淡淡:“按我方才说的,作为大致方向,编几个故事。”

“要掺杂神神鬼鬼,譬如先帝显灵,本宫觉醒天星本命之类。”

“本宫前后行为举止差别要大,此前越是不堪越好,任你杜撰,赦你无罪。”

“另外,要下里巴人,哪怕目不识丁也能听懂,喜闻乐见。”

“还要朗朗上口,附首民谣最好,或者有趣的语句,譬如‘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之类的。”

朱翊钧看了一眼陷入深思的张宏,问道:“记下了吗?”

张宏连忙道:“记下了。”

朱翊钧附到张宏耳边,轻声道:“你亲自去找成国公的弟弟,让他把你编好的故事转告给成国公。”

张宏一惊:“主子,还请明示。”

朱翊钧解下腰间一块玉佩,这是他加冠时,先帝所赐,成国公在冠礼上亲手为他佩上的。

他交给张宏,说道:“带句话给成国公,就说,成国公乃皇室肝胆,锦衣卫乃天子耳目。”

“国公忍心本宫肝胆俱裂,耳聋眼瞎乎?”

没有多余的言语,这样就够了。

朱希忠既然是老狐狸,他就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揽权,最快的途径的是什么?

当然是政绩!

上可使李氏信任,下可得人心膺服。

但是如今手上空空如也,一件事也无,怎么出政绩?

那就虚空造牌!

所谓众口铄金,政绩有没有不重要,别人觉得你有,才重要。

而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如此。

亲政的基础是什么?是聪明首出,有治政之能。

没法体现?那就编故事吹!

只要皇城内外,都传颂着他这位新君,幡然醒悟,修习养德。

只要李氏耳中,不断听到命妇们有夸赞新君的八卦。

只要士林朝臣,都在好奇新君是否如传说一般,法度俨然,想一探究竟。

这不是绩,还有什么是绩?

而这,自然需要遍布朝野的锦衣卫,在市井酒家,将他的寓言小故事口耳相传了。

所以,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朱希忠,就是他绕不开的人物。

这是他对朱希忠的试探,逼着他交投名状,成国公一脉享国朝殊荣,该输诚尽忠的时候也别想跑。

皇室的恩荣早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做到这个程度,仅仅是敲敲边鼓罢了,没有涉及具体权柄,不虞各方反应太激烈,同时也是让朱希忠先易后难——投资可以慢慢追加,至少心里面就没门槛了。

朱翊钧并不担心朱希忠会把自己卖了,这位成国公再蠢都不会这样做。

勋贵跟文臣不同,历来都只能依附于皇室。

文臣哪怕罢官撤职,也是一方名士,归乡讲学,都能弄个东林党出来影响朝政。

更别提王世贞那种士林魁首,致仕后也是一方巨擘。

但勋贵不一样,不能科考没个出身,六部九卿,封疆大吏这些实权之位,统统与之无缘。

靠着天子的宠信与赏赐,才能有些体面。

离了皇权站台,就是条野狗,谁都能踢上一脚。

蠢笨之辈是多了些,忠诚却没得挑剔。

大明朝还没出过背刺皇室的勋贵。

朱希忠就算是个胆小如鼠之辈,害怕卷入如今这个漩涡,最多也只能袖手旁观。

至于会不会支持自己,那就得看他眼光准不准了。




日讲不同于经筵,经筵侧重于规谏和义理,日讲则重在传授知识,以开蒙为主。

简单来说,日讲就是字怎么读,句怎么断,意思是什么。

具体到教学上,就是讲读官出列朗诵一遍,朱翊钧跟着读,读上个十遍。

确保句读与发音没问题后,再翻译成大白话解释一番。

至于断句与释意,用谁的版本?

自然是每个讲读官都有自己的版本,轮流翻译。

所谓六经注我,经典的作用,便是解释和证明自己的观点,就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为了兼听则明,融会贯通。

再往深了,文章讲什么道理,阐述什么理念,那就是皇帝经筵的事了,不是应该在日讲上谈论的。

而《太甲》这一篇,跟论语不同,只是讲述史实,内容上也没有太多争论,除了敏感些,其余并没有什么政治风险。

若非如此,高仪也不会应下此事。

朱翊钧就这么被高仪领着,逐字逐句地开始学习。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

十遍读完,朱翊钧只觉得口干舌燥。

跟穿越前的发音不同,此时的发音,卷舌太多,尤其是官话雅言,朗诵就像弹舌。

如今他才算是明白,善辩为什么叫巧舌如簧。

不会点弹舌技巧,诵念都费劲,别说跟人舌辩了。

教完诵念之后,高仪便退到一边去,先由诸位讲官轮流进讲译文。

诸讲官都是各部衙门抽调的,包括礼部侍郎张四维,司经局余有丁,礼部侍郎马自强等等,都是历来博学之辈。

“这位先生,是叫……”

等一名讲官解释一遍后,正要退下,朱翊钧突然叫住了他。

张四维身子顿了顿,回话道:“微臣,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四维”

朱翊钧一愣。

晋党张四维?

这不是王崇古的外甥么?

敢情还有日讲的资历。

但此时不是深究张四维的时候,他点了点头,说道:“张学士,本宫有不解之处。”

张四维迟疑了一下,回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请教道:“张学士方才说,选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就能安定,弃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祸乱。”

“那怎样的人,才算是有德行的人呢?”

张四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殿下,此乃‘德惟治,否德乱’之解,至于何为有德之人,如我朝三位辅臣,皆是有德之人。”

“先帝将三位硕德之臣留给殿下,我大明朝必定能长治久安!”

说罢,他也不顾朱翊钧是否还有话,径自回了班列。

朱翊钧也没跟他计较。

张四维怎么回话并不重要,自己这番作态主要是为了试探高仪。

日讲太甲之事,若单纯只是高仪有心劝谏他,邀名求直,捞取政治声望,此时他就应该接下话茬了。

可高仪面无表情,显然并非是他有话要说。

等到又一名讲官释经之后,朱翊钧再度叫住了其人:“这位先生是?”

余有丁恭敬有加:“臣,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余有丁。”

朱翊钧又愣了一下。

合着能侍读日讲的人都不简单啊。

这余有丁他知道,其人是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探花,所谓四一余先生是也。

同年榜眼王锡爵,状元申时行,历史上三人先后都进了内阁,明朝二百多年以来,一甲同为内阁,仅此一科而已,一时传为佳话。

朱翊钧定了定神,开口道:“余探花,本宫又有不解之处。”

余有丁同样进退两难,硬着头皮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点点头,说道:“伊尹说太甲作为君王‘不义’,所以将他驱逐。”

“余探花,何为君之不义?太甲是做了何事?若是本宫不义,元辅也要将本宫驱逐吗?”

余有丁险些两眼一花,皇太子往日记诵都难,今日怎么还思考上了?

这问题他能答,却不可以答。

他只能言辞含糊敷衍一番:“殿下,臣诠才末学,浅尝答殿下问。”

“君之不义,乃是上背于天,下虐于民,道之弃也。”

“但殿下仁孝至善,心怀苍生,又有众正盈朝,乃有大兴之相,岂会重演不虞之事?”

朱翊钧不由向高仪投向征询的目光。

高仪本是老神在在,事不关己,但此时迎上这道目光,却也不得不答话。

他站起身斟酌了一下,答道:“殿下,日讲课业繁多,时日有限,不妨先诵记下来,等到开经筵时,再听诸学士剖析经典。”

日讲就算了,经筵就至少得高拱或者张居正出面了,届时他高仪是不想干这活计了。

朱翊钧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余有丁擦了擦额头冷汗,归了班列。

后面几位讲官陆续出列进讲,内容上都大同小异,朱翊钧也真没再发问。

他面上装作认真听讲,心中则回想着,他提起高拱时高仪方才的反应,再度排除了是高拱授意警告他的可能。

那就只剩张居正了!

他尝试揣度张居正的心思与态度。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不能说是一个政客,应该说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他的一举一动,必然是为了他的政治理念而服务。

那么,张居正的政治理念是什么?

是要匡扶社稷,中兴国邦,让大明再次伟大。

即便这位十五岁中举,二十三岁高中进士的神童天才,有着超乎常人的城府与内敛,却也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政治理念。

嘉靖二十八年,刚入官场的张居正便阐明了自己心志,一道《论时政疏》直达天听。

列举了他认为大明朝最迫切的问题,涉及宗室贵族、吏治选拔、官场风气、地方军备与财政危机。

可惜的是,这道奏疏对彼时的朝局而言,有些曲高和寡。

嘉靖皇帝一心寻仙问道,对治国理政没什么兴趣,内阁斗争激烈,根本无暇他顾。

加之他人微言轻,这封奏疏自然毫不意外地石沉大海。

从此之后他便闭口不言,除了给嘉靖皇帝写写贺表之外,再未上疏点评过时局。

即便心中苦闷,也至多写文章的时候感慨一句“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

他放弃了么?当然不是,所谓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是他的真实写照。

嘉靖四十三年,张居正赌上政治生涯,押注先帝必然继位,由老师徐阶举荐,进了裕王府侍讲侍读。

他当然赌赢了,收获当然也很丰厚,张居正就是靠着这份资历,一举进入了内阁!

在新君继位后,也就是隆庆二年,他终于递上了政治生涯中,第二份宣言——《陈六事疏》。

这一次,是内阁辅臣的身份,声如洪钟。

开篇明义便说大明快完了,也就是所谓“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而后再度深切时弊,阐明革故鼎新之必要。

但,先帝隆庆皇帝同样没放在心上,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并无后续。

那么,两度失败之后,张居正会是什么心态?

朱翊钧指节敲着桌案,看着《太甲》一文,怔怔出神。

他是终于放弃贤臣明君的期望,想要做伊尹吗?

难道在想,皇帝救不了大明朝,我自为之?

历史上,张居正日后所说的那一句“我非相,乃摄也”,是对新政后成果的欣慰,还是迈出这一步无奈的喟叹?

张居正哪怕上疏致仕,也是说“稽首归政”,显然知道大政尽握于他手,必然也知道他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他是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想做这个常务副皇帝?

那这篇《太甲》,是跟自己一次隐晦的交涉?他看出自己有揽权的迹象了?

还是对变法的政治宣言,向有心靠拢之辈表明心志?

朱翊钧只觉得,这样的聪明人,真让人万分头疼。

这位大明神童,还未出场过招,一篇《太甲》就已经让自己心神动摇,慌乱如麻。

“殿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高仪将朱翊钧的思绪拉了回来。

朱翊钧这才发现,日讲已经结束了,他连忙回礼:“诸位先生辛苦了。”

高仪恭敬道:“还请殿下回宫后好生温习课业,明日再检讨殿下记诵。”

这就是课后作业了。

交待一番后,高仪便逃也似地告退,离开了东偏殿。

朱翊钧看着高仪的背影,暗自摇了摇头,这位内阁辅臣总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即便是各方都对他赶鸭子上架,他仍然抱有侥幸之心。

简直是异想天开。

哪有作为顾命大臣、内阁大学士、太子太保这等尊荣之身,还能不涉时局,置身事外的?

他朱翊钧在争,高拱在争,张居正在争,就连冯保张宏这等内臣也在争,你高仪身居高位,凭什么不争?

高仪就是看不明白这点,最后才会在高拱被驱逐后,致仕不得,在家中忧惧而死。

诸讲官陆陆续续都退了下去。

看着殿内一空,朱翊钧才看向旁边的太监:“廷议那边散朝了么?”

张居正昨日说要为他剖析政事时,他心中多少还有些轻视。

但这篇太甲一讲,当即就把他的心提了起来,心中起了十二分戒备。

此时也是忍不住主动问道。

太监回道:“殿下,今日廷议已经散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问道:“张阁老呢?”

另有一名太监上前:“殿下,张阁老已经在东厢房等候了。”

朱翊钧起身:“你去请张阁老到暖阁。”

文华殿东厢房共有三间,东宫讲读的座席设置在东厢房北边的一间,相邻的暖阁则是皇太子休息的便间,也是日常召对臣下的地方。

朱翊钧来到暖阁案前坐定,搓了搓脸,提振了一番被日讲弄得有些疲惫的精神。

同时思索着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大明朝绕不开的人物。

张居正值不值得信任?

这个问题很复杂。

对于大明朝,张居正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但对于他呢?

张居正固然有挽倾天之志,但他要将自己托付给张居正吗?

他张居正想排除一切阻碍,施行变法。

他朱翊钧又何尝不是想大权独揽,推行他的新政?

这种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

小太监来到东厢房,碎步走到端坐饮茶的张居正身前:“阁老,殿下日讲结束了,请您去暖阁。”

张居正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来:“烦请公公引路。”

言辞客气,丝毫不像内阁辅臣面对一名小太监。

小太监受宠若惊,忙不迭前面引路。

张居正长着一张国字脸,眉目清秀,美髯垂下,自有一幅官相。

两人快步疾行,不一会便来到暖阁前。

门前的太监迎了上来:“阁老,殿下让您径自进去,不必通禀。”

张居正点了点头,直接迈步而入。

便间没多大,他折了个身,便到了屋中间。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端坐在案前的皇太子,拜了下去:“微臣拜见皇太子殿下。”

朱翊钧连忙起身,从案前走了出来,做势要将他扶起:“阁老社稷重臣,本宫德凉幼冲,愧受这般大礼,快快请起。”

张居正略微侧身躲过:“殿下承继宗祧,天下人主,臣微末礼仪,焉有不受。”

朱翊钧顺势受了这礼,将人扶起:“九州万方骤然加身,本宫惶恐不已,还要仰赖阁老辅弼。”

张居正起身,拱手道:“殿下但有咨问,臣自当明白敷奏,庶殿下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然练熟。”

朱翊钧情知火候到了。

不露声色开口道:“阁老今日,有何教我?”

张居正凛然以对:“殿下,大明朝,快亡了!”

朱翊钧:“啊……啊!?”




“皇太子殿下”

“殿下。”

诸臣工纷纷揖礼拜见。

不少官员还是首次见到这位大明朝嗣君,但多少听过这位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质虑纯粹,谨慎敏微。

前次劝进,摄于军民百官众多,甚至不敢露面。

在众臣心中,一个中人之资的评价是少不了的。

但,今日见得其人,却意料之外地举止有度,谈吐清晰,完全不像传闻中那样滞讷。

都忍不住或明或暗地打量着他。

高仪作为太子讲学的侍班官之首,百官中最熟悉朱翊钧,此时更是频繁投去目光,只觉得这位皇太子似乎脱胎换骨一般,令他惊讶不已。

一旁的高拱,则是揖礼时,饶有兴致地看着,心中估摸着这位皇太子被李贵妃强行操练了多久,才有这份仪态谈吐。

只有张居正面色不改,目光平和地一扫而过。

朱翊钧感受到这些目光,心中有些无奈,以为偷瞄我看不见怎么的。

怎么跟辫子戏里不一样啊,说好的抬头看皇帝都是杀头之罪呢?

还好也就今日第一次视朝,百官才出来迎接走过场,往后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这幅情景,倒让朱翊钧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迈进市府大门的时候……

朱翊钧努力将这幅既视感甩出了脑海。

这份探询没有持续多久,高拱越众而出:“大行皇帝奄弃天下,文华殿主位空悬,今日皇太子殿下视朝,臣等如久旱逢霖,喜不自已。”

张居正高仪紧随其后:“恭迎皇太子升殿。”

百官也是附和云云,便请嗣君进殿。

朱翊钧从善如流,迈步而前,途径时再度环顾百官。

六部九卿各部要员都赫然在列,靠着前身的记忆大致将人名与样貌对应了一番。

他昂首阔步,及至到了内阁面前,才抬头仔细看向三人。

力主整顿吏治,清除贪腐,后世称之为老愤青的,首辅高拱。

买不起房,买不起房,连丧葬费都凑不齐的,群辅高仪。

以及,他神交已久,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次辅张居正。

这就是他如今的班子成员了。

就是看这三人神情,怕是对他这位新君,连半分归心都没有。

不好开展工作啊。

心中感慨着,朱翊钧当即顿住了脚步,转身面着高仪,极为恭谨道:“先生。”

高仪心头一跳,连忙侧身避开!

“殿下,此时并非日讲,不必向我行师礼!”

他作为太子太保,又是侍班官之首,讲学时受下师礼符合礼制,但此时是什么时候?太子升殿视朝!他哪里敢受这一礼,连忙侧过身解释。

可惜朱翊钧已然准备好赖上他了,面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却不改口:“哦,先生教训得是。”

高仪顿时无言,看着眼前天真质朴的嗣君,张口欲言。

朱翊钧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又转而看向张居正。

目光带着探究:“张阁老,我仰慕已久。”

他一语双关,却只是稍作停顿,又继续道:“辛苦张阁老了。”

朱翊钧如今立的人设,是聪明小孩。

所作所为自然不能脱离小孩的范畴,他可以学得快,但不能突然什么都懂。

况且过犹不及,前车之鉴,太聪明的少帝容易“不慎落水”,他现在还没学会游泳,马虎不得。

所以也只能在局限内,做些简单的言语举止。

张居正以为他作为嗣君,为示君臣名分,才有了这些客套之语,连忙拜下,谦辞不敢。

朱翊钧有心与他多说几句,却也知来日方长,当即按下心中念头。

这才转而看向今日舞台上的主角,高拱。

高拱沉静地立在当场,干候着。

他是内阁首辅,嗣君与内阁寒暄,却将他放在了最后,心中多少有些不满,思量着是这位嗣君不懂事,还是那位李贵妃没教好。

又或者,他余光略过大太监冯保,是这此人暗中教坏了嗣君?

朱翊钧没让他多等,将他思绪拉了回来:“元辅,你方才派人来跟我说,我肯定又不会来了,现在我来了,还请元辅收回这话。”

他硬着脖颈,眼神带着认真,活脱脱一个生闷气的孩童。

冯保愕然地嘴巴微张。

高拱茫然地抬起目光。

高仪与百官都带着疑惑。

张居正隐晦地瞥过冯保。

一时百态尽显,被朱翊钧尽数收入眼底。

惊讶吧?不讲政治规矩吧?这就对了!本宫德凉幼冲,哪里懂什么政治规矩,突出的就是一个直来直往的小孩心性!这话不能放在明面上?不存在的!

他来时已然想好了主意。

冯保在李贵妃面前下的这个绊子,高拱的暗亏是吃定了。

毕竟冯保此举可谓阳谋。

就算高拱向李贵妃解释,也挽回不了半点。

人的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嗯,尤其是女人,在李贵妃心中,高拱一个嚣张跋扈,威震主上的标签是揭不掉了。

更何况高拱必然有类似的言语,冯保几句话就能把责任扔到传话太监身上,再继续给高拱抹黑,事半功倍。

但,高拱吃亏归吃亏,冯保却不可以全身而退。

李贵妃做裁判这事还真就罢了,可惜这事落到了自己手上。

这才是他停在文华殿前,将此事挑明的缘故。

在殿外,既不算政事,又不妨碍他以高拱的主君的身份诘问。

再者太监是他的家奴,他又是当事人,只要他把这事抛出,天然就具备裁判的资格。

除非双方合力排斥他,否则没人能撼动。

可别看这是小事,实权就是从当裁判之中慢慢积累起来的。

在他幼冲之龄不能决政事的背景下,能捞到当裁判的机会可不多。

朱翊钧静静看着高拱,等着他的回答。

高拱不愧为老愤青之称,遭受不白之冤,当即声音洪亮,奋声道:“殿下!臣当只在殿上遣人去东宫,若是太子执意不来,再请示口谕。甚至人也未去,被内阁同僚拦了下来。”

“从不曾说过太子必定不来的话!不知哪个竖阉生事!还请殿下明鉴!”

朱翊钧暗自竖起了大拇指。

高拱虽然政治智慧不高,但找到仇人还是没问题的,开口就是竖阉,把这事给他垫了起来。

他当即开口道:“啊?方才有个小黄门来报,说元辅料定我必定不来了,还让我好生难过。”

朱翊钧露出赧然的神色,似乎因为误会了这位内阁首辅,有些不好意思。

说着,便转头看向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四周突然被其余的太监让出身位来,惶然不已,却犹自抱着最后一丝期望,余光看向冯保。

冯保不露声色,微微闭上眼睛。

小太监知道无法幸免,对着朱翊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惧地不时瞥向高拱,支支吾吾:“殿下!奴婢……奴婢有耳疾,或许是听错了!”

听了这话,朱翊钧忍不住微微摇头。

此人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这太监若只是惧怕冯保,认下这事,一力担责,自己还能留他一条生路。

可他此时妄言为自己开脱也罢了,更是做出来了一副被高拱恫吓改口的样子,以便冯保向李贵妃诬赖高拱。

丝毫没将他这位嗣君放在眼里,真是取死有道。

高拱当即勃然大怒:“你这竖阉,安敢离间君臣!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朱翊钧恨不得以手扶额,难怪高拱玩不过冯保,手段也太粗劣了。

小太监连连叩头:“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敢了!”

朱翊钧没心情看小太监表演,也不需要此人咬出冯保,他看向高拱,认真道:“元辅,是我误信了谗言,我一定给元辅一个交代!”

不去看高拱反应,他又转向冯保,道:“大伴,此人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他哪怕没登基,也是嗣君,自然可以说是欺君。

对待太监家奴,不用什么下狱审理,现场就能把人处置了。

面对这番质问,冯保宛如一个局外人,声音都不带多少起伏,恭谨道:“回禀殿下,欺君之罪,其罪当诛!”

文华殿前,嗣君携着内阁的压力迎面而来,冯保可不会发了疯去保个小太监。

这本就是准备好弃子,小太监入宫前的家人,自己都安排好了,敢不效死?

高拱当然不满足于只问罪于区区小太监,谁在算计他,他心底门清:“文华殿此前当值的太监莫名换了个遍,这新的一来,便有这一出,冯公公,这莫不是司礼监有意安排的好戏?”

冯保眼皮一搭,有气无力道:“元辅莫要多疑,此前当值的几人随孟冲一并,被李贵妃罢除了,不过是照例填补罢了。”

他一抬出李贵妃,高拱再是有气,也不能继续往这个方向说下去,只能怒道:“如此欺君大罪,岂是个区区小太监敢为,焉能没有人指使!?”

内阁首辅与司礼监掌印,就这样在文华殿外对上,百官不由面面相觑。

此时张居正突然开口道:“元辅,此事尚可再议,今日殿下视朝要紧。”

高拱陡然一醒,这才惊觉太子与百官都顿足与文华殿外,不由恨恨地收敛了怒色。

冯保见高拱泄了脾气,也是又不阴不阳来了一句:“是啊,元辅,殿下视朝,不容怠慢,此事我司礼监回去好好处置便是,也只盼元辅少出惊人之语,平白与人遐想。”

他事情做得干净,放到哪里说都不怕,否则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给高拱使绊子。

他既为司礼监掌印,这素有内相之称的一职,还真不怕跟内阁掰手腕。

这态度令高拱再度大怒。

朱翊钧看得津津有味,上辈子开大会明面上都是一团和气,现在这火药味十足的场景,倒是当真难得一见,让他忍不住看了个稀奇。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他当即接过话茬:“元辅,大伴,容本宫说一句。”

冯保当即住嘴。

高拱还要争辩,竟是一点面子不给。

朱翊钧见状,连忙接着说话,不敢给他插话的机会:“本宫德凉幼冲,才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又误信了谗言,首当自省。”

这是皇家常用的政治正确式谦辞,百官也是条件反射地跪倒一片。

“臣等万死!”

这幅情状,资历再老都得跟着跪。

高拱也不好再多言,只能当即拜倒:“贼人无状,安敢归罪于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皇考还在时,经常跟我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本宫虽不是皇帝,但如今以嗣君的身份临朝,也应该责无旁贷。”

百官再度拜倒。

高仪更是觉得几日不见,这位嗣君的言辞谈吐,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朱翊钧转而看向张居正,认真道:“张阁老方才说的在理,礼部议定的仪程事大,不好拖延。但,本宫刚刚已经答应给元辅一个交代,不如本宫拿个意思,快刀斩乱麻,如何?”

张居正抿了抿嘴,目光迎了上去:“殿下君心独断,臣等恭听。”

他拜下时双手拢在袖子里,不住地摩挲大拇指,思绪翻腾不止。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看向冯保:“大伴之言,老成持重。文华殿此次换值,既是我母妃有旨,那就没什么好查的了,总有人目无君父,作出什么都不足为奇,拖出去,杖毙即可。”

他一指那小太监,一时竟没人去动。

等冯保暗中轻轻做了个手势,才立刻有太监上前将其嘴巴塞住,强行拖了下去。

冯保见牺牲个小太监就结束了这番闹剧,心中哂然一笑,面上五体投地:“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

高拱却是不依了:“殿下!”

朱翊钧只觉得头疼,你急什么?

他立刻打断,话锋一转道:“但,元辅说得也有道理!此人无君无父不足为奇,可却能混入文华殿当值,实在令我心中难安!”

“大伴,司礼监是谁人提点各殿当差?”

冯保眼皮一跳,正要开口。

朱翊钧小手一挥:“不论是谁,把他撤了,我回去问过母妃再重拟人选。”

当差听用一贯由司礼监提督太监负责,这可是有品级的内臣,必然是冯保心腹,这要是裁撤,足以让他心疼半天了。

至于合适的人选,他隐隐有些打算,不过,还需要说服李贵妃,能借此安排些为他所用的人更好不过。

冯保似有所争辩:“殿下……”

高拱立刻将其打断:“合当如此!殿下英断,臣仰服!”

他虽有不满意,却另有计较,眼下能出口郁气当然不会放过冯保。

张居正也附和道:“圣明无过殿下!”

冯保一滞。

若是朱翊钧开口,他可以当做没听到。

但此时却是朱翊钧与内阁共同的意志,他也无力反驳。

只能抓紧了脚趾,对朱翊钧连连磕头:“圣明无过殿下!”

高拱瞪了冯保一眼,心中暗自记下这一笔帐。

朱翊钧见尘埃落定,也是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事权即权势。

借助内阁的势,让冯保低头,哪怕只是一名太监的人事权,对他来说,意义也不可谓不大。

当真是,开了个好头。

往后路还长着呢,朱翊钧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破绽,只是请众人起身,结束了这段插曲。

此事既然了结,他也不再耽搁。

朝着礼仪官点了点头,缓步走向文华殿,头也不回道:“升朝吧。”

诸礼仪官还沉浸在方才的好戏中。

此时得了令,才恍然回过神,纷纷直起腰来。

等朱翊钧踏入文华殿的一瞬,鸿胪寺官立刻唱喝:“请皇太子升文华殿。”

朱翊钧昂首阔步,当即迈步踏入了文华殿。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乃四个小黄门抬着金晃晃的龙椅,小心翼翼放在了御案之上。

又有两名执事官引导在朱翊钧身前,躬身道:“皇太子上殿升座。”

话音一落,又侍卫配甲带刀,穿行分立,守在冲要位置,肃杀严峻。

朱翊钧行至台阶前。

一步一步往御案上走了上去,走得格外得慢。

走的既是文华殿的石阶,也是走向大明朝权力的至高。

他慢慢站在了御案之前,轻轻抚摸了一下龙椅的扶手。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

啪!

一顿鸣鞭之声响起。

小黄门站在文华殿门口,放声唱道:“文武群臣入殿!依品列班!”

朱翊钧睁开眼睛,俯视着文华殿,看着他此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群臣分列文武,鱼贯而入。

革带佩绶,分列各班。

梁冠罗裳的朝官熙熙攘攘,前方是绯袍大员领头,他的身后青绿次第。

统统伏在文华殿内外,一路蔓延,直到视线尽头。

殿后黄钟礼乐悠悠而响。

当!当!当!

殿内群众五拜三叩。

异口同声,声震文华殿:“臣等,恭迎嗣君视朝!”

眼中仅是朝臣,耳中却仿佛听到了整个大明天下,都在高呼着他的名讳。

自汹涌不绝的黄河两岸,到黄沙漫天的西北大漠,从烟柳画桥的东南形胜,到难上青天的巴蜀险扼,恍惚中有千万人齐齐呼喊。

朱翊钧端坐在龙椅之上,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觉神魂出窍。

这,就是天下大位吗?

这便是,东起朝鲜,西至吐番,南包安南,北距大碛,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的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君之身?

真耶?幻耶?穿越耶?迷梦耶?

石越耶?朱翊钧耶?

终于,他止住了思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缓缓开口:“众卿平身。”

一口浊气吐出。

飘飘然一句话,却骤然如同有千钧重担,压在了身上。

是两京一十三省,是苍生黎庶,是大明天下!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他以后便是朱翊钧罢。

这天下祸福,他统统受下了!




一行人从慈庆宫走了出来,张宏小心翼翼跟在皇帝身后。

发生了这档事,他心情本就忐忑不已,悄然抬头,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皇帝,更是不敢大口喘气。

亦步亦趋小步跟着,脑海中千回百转怎么补救。

“张宏,你这个司礼监掌印,上位是不是有些太顺利了?”

一道声音突然传入耳中,生冷的语气,让张宏心底一跳。

他连忙下跪请罪:“奴婢有罪!陛下,此事奴婢定然查清楚!”

朱翊钧低头看向张宏,冷笑一声:“查?火都烧起来了,还查什么查?”

要是这么好查,世宗也不会着火这么多次了。

张宏连连磕头,实打实地砰砰直响。

朱翊钧冷眼看着,也不出声。

正当他要继续敲打张宏时,突然看到李进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样子极为狼狈。

朱翊钧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再度浮现。

果然,李进一到跟前,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惶道:“陛下,先帝幼女尧姜,薨了!”

先帝幼女朱尧姜,是与秦贵人的女儿,排行第七。

去年七月刚诞,如今才一岁四个月。

之前还好好的,一夜之间就薨了!?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收起脸上所有表情。

冷静地看着李进:“怎么薨的。”

李进缓了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今晨的事!”

“彼时啼哭不止,四肢抽动,而后便请了太医来,太医施针后也没救下。”

“院判说是,惊厥而死。”

朱翊钧缓缓闭上了眼睛。

声音有些沉:“哪个太医?哪个院判?”

李进忙不迭答道:“院判王文礼,太医宋照和!”

朱翊钧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没再问话。

一言不发迈步就往外走,留下两位大太监跪在地上。

走出好一段距离,似乎才想起,朱翊钧回过头,吩咐道:“等朕回来。”

说罢,领着锦衣卫转身就走,任由两位大太监跪送。

两名大太监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连连磕头。

……

文华殿。

今日的廷议还未结束。

宫闱有宫闱的事,外廷也有外廷的事,遣了中书舍人去恭慰,得到无恙的消息,便够了。

廷议有条不紊继续进行着。

御史胡涍正在慨慷激昂:“先十月初三,丙辰夜,客星见东北方,如弹丸,凡出阁道旁,壁宿度渐微芒有光。历十九日,至壬申夜,其星赤黄色,大如盏,光芒四出。占曰:是为孛星。”

“如今,又有慈庆宫后延烧连房,为宫嫔所居之地,则灾沴之应!”

“星阴象火,积阴所生,一旦妖星入于角度,火异见于宫中,此岂细故?”

众人都看着胡涍上蹿下跳。

慈庆宫失火之事,不知道谁人散播开来,今日廷议刚开始,众人都纷纷知晓了此事。

等恭慰陈太后,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胡涍便卖力表演了起来。

拿着十月初三的妖星作为由头,再勾连起这次慈庆宫失火,大做文章。

钦天监此前还说是吉兆,近日才改口,说多日不散,当是妖星。

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

有所猜测的,仔细审视。

暗中谋划的,环顾四周。

只听胡涍还在继续慷慨陈词:“东海杀孝妇,三年不雨,一孝妇尚干天和至此,况两朝宫妾闭塞后庭?”

“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若万状者哉!”

“以我观之,此次火情,多半是心怀怨望的宫女所为!”

这话已经是明目张胆地指斥圣尊了。

不仅是明目张胆,甚至是故技重施。

这观点……当初世宗被宫女差点勒死的时候,就差不多是这个说法。

胡涍越说越激动:“唐高不君,则天为虐,几危社稷,此不足为皇上言,然往古覆辙,亦当为鉴!”

唐朝高宗无能,武则天残暴,几乎危及国家社稷,这些虽不必对陛下言明,但皇帝也应该借鉴历史的教训啊!

终于图穷匕见。

这已经是明着说皇帝不德,才招来这些报复。

可惜,此时的皇帝不是孤家寡人。

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当即就要出列呵斥。

他正要动作,却看到御座上方,从侧殿绕出一道人影。

朱翊钧抬手让栗在庭归列,后者老老实实退了下去。

皇帝来了,众臣自然行礼:“陛下。”

胡涍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抬头看着皇帝,面色有些惧怕与难堪:“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吐出两个字:“继续。”

而后也不拉上屏风,就静静看着胡涍,等着他的下文。

胡涍身子僵硬了片刻。

但咬咬牙,又挺直了身子,继续开口道:“灾异之繇,徵在君身,何以表正?徵在奸回,何以斥远?他如抑滥,请以遵祖制,节财用以厚民生,敕讲读以广治道,皆所以召天地之和,开亿万年无疆之治!”

灾异若是应在皇帝身上,是不是该好好反省?若是应在奸臣身上,是不是要远离。

这当然是套话,重点在于解决之道。

胡涍开的药方很简单,不要与民争利,要遵祖制,学经典,才能有“天地之和”。

若是不听,就别怪伤了“和气”。

这话还是太含蓄了,朱翊钧似乎没太懂。

他随意嗯了一声:“胡御史所谓的‘厚民生’、‘遵祖制’、‘赦讲读’,分别指的是什么?”

皇帝没按往常的习惯叫卿,而是叫了一声胡御史。

有朝臣看着皇帝面无表情的样子,已经开始生出惧色。

这一幕……与世宗当朝时何等相似!

胡涍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是不能再更直白了,只能嗫嚅道:“臣才疏学浅,只能言尽于此。”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突然想起什么,他近乎自语了一句:“胡御史是南直隶的人士?”

胡涍硬着头皮道:“臣是南直隶无锡人,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

朱翊钧按下不表。

又朝张居正看了过去:“张卿,今日常朝还议了什么?”

张居正默然片刻,情知皇帝在气头上,有心安抚。

缓缓开口道:“陛下,今日常朝议了几事。”

“修穆庙实录事宜。”

“从总督王宗沐之议,免淮安东西所班军,岁赴京操,分拨海上巡哨,以防海运。”

“兵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

话音刚落,朱翊钧就转头,看向杨博。

眼神意味难明,似乎只是在问首辅,又似乎对着杨博说话:“杨尚书弹劾顾总督什么了?”

张居正开口道:“弹劾顾寰,越过兵部,上奏给陛下,有违成例。”

杨博脸色微变。

朱翊钧点点头:“朕知晓了,张卿继续说。”

张居正照本宣科一般继续道:“还议了,宣大和东南边防之事。”

“以及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弹劾佥都御史海瑞,身为御史,却宿居北镇抚司,有内外勾结之嫌。”

“还有就是方才胡御史这番上奏了。”

说罢,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只见皇帝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想法。

眼前这局面,从皇帝表现出要动两淮盐政时,他就预料到了。

自己与海瑞政见偏差极大,可以说,他完全不赞成这件事。

但皇帝执意如此,他也只能默许。

默许就是极限了,要让他全力支持自然也是不太可能的。

走到这一步的官阶位份,除了海瑞这种孤臣,其他谁人都不再单单是自己,而是身后一大帮人推着走。

除了自己的想法,也要考虑到同道们的想法。

要他张居正打出旗帜,明着说要动两淮盐政,就意味着要舍弃掉身后一应南直隶的支持。

这难度,与对自己动刀子没什么区别。

刀口向内,最是艰难。

他唯一能做的支持,就是弹压住己方的不满,在明面上,不偏不倚,当做寻常案子来办。

但,他能压住己方,可南直隶的乡党却不只在他身后。

光光是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刑部右侍郎毕锵,身边就是一大票南直隶的人。

什么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什么检讨沈一贯,翰林院、六部中层占了几乎一半。

南北榜案自有缘由在,此时可不是苗头那么简单了。

更别说其中还有晋党对于顾寰之事,不满已久,未尝不会推波助澜。

张居正早就预感,八成会闹出事端来。

今晨一听慈庆宫失火,他就知道要遭。

此时看皇帝神色如海面,风平浪静,又有波涛汇聚,更是不敢分神,生怕这位皇帝初次做事受了挫,就要玩廷杖那一套。

但朱翊钧听罢张居正的话后,并没有什么勃然大怒。

反而是朝高仪微微颔首,说道:“先生,我幼妹尧姜薨了,朕欲追封为公主,能否为朕尽快弄个仪注?”

不止是高仪。

所有人都是一怔。

张居正更是心头一跳!

怪不得皇帝这幅样子!还以为只是单纯失火这事,原来是失了幼妹!皇帝此时心中恐怕已经怒极了!

他猛然抬头,看向某些人,眼神中含着无声的质问。

怎么敢的!

他以为至多放把火壮壮声势,谁曾想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

张四维、贾待问纷纷面色巨变,猛地摇头,眼神示意向首辅撇清关系。

高仪也是失声道:“先皇第七女尧姜,薨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朱翊钧摇摇头:“就在方才,诸卿稍后便知晓了。”

太医知道了,自然会上报内阁详情,他也不想多废口舌。

高仪连忙追问道:“所谓何故?”

朱翊钧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是平静:“太医说是惊厥猝亡。”

高仪与张居正对视一眼。

惊厥猝亡,那就是无疾而终了……

二人都大感不妙。

高仪还要追问,朱翊钧扔下一句仪注拜托先生,就看向吕调阳:“吕卿,朕特意挑选了一个封号,叫栖霞公主,卿以为可否?”

吕调阳沉默了片刻。

最后还是拱手回道:“臣遵旨。”

这不是问封号这么简单。

此事应该过问礼部,却问到了他这个内阁辅臣头上。

换句话说,已然是逼着张居正、高仪、吕调阳三人表完态了。

皇帝这是怒极了啊!

三人不知道皇帝究竟要何为,对视一眼,只见各自都是一脸惴惴不安。

朱翊钧这时候又看向杨博:“杨阁老,听闻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越过兵部上奏?”

杨博手足无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朱翊钧和蔼道:“此事有些因由,兵部尚书王崇古,至今未到任,公务积压,实在是权宜之计。”

“杨阁老以为呢?”

杨博进退两难。

眼神左右瞟了瞟,正好看到同僚们的神色,以及张四维的暗示。

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是皇帝故意压他!

此时他低头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恐怕栖霞公主的死,要记在自己头上!

他连忙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肤浅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时候才有余暇回应方才胡涍的奏请。

他朝着朝臣征询道:“孛星侵主,光芒烛地;宫闱起火,延烧连房;幼妹惊厥,不治而亡,皆是朕不德所致?”

话音刚落,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就出列道:“陛下!”

“吉星躔入,是陛下得能臣辅弼,天地交感;内廷象炎,是国朝火德兴盛,蒸蒸日上;栖霞公主之事,乃是太医之罪!”

“胡涍搬弄是非,狺狺狂吠,指斥圣尊,乃有取死之道,臣请杖杀之!”

栗在庭话一说完,户部都给事中贾待问就脸色一变。

脸上怒意勃发。

指着栗在庭的鼻子,喝骂道:“言官风闻奏事,从未有因言获罪者!”

“栗在庭,你身为言官,却动辄要打杀同僚,你这奸贼,跟严嵩有什么区别!”

他早看不惯栗在庭助纣为虐。

此时腹稿一堆,正要继续训斥此人。

却突然听到一道,带着冷意的声音:“贾给事中,是在指桑骂槐吗?”

他扭头一看,竟然是高仪,正神色冰冷看着他。

贾待问面色一变。

刑部右侍郎毕锵连忙出列帮腔:“诸位好好议事……”

御阶上猛然传来一声赞赏:“正当好好议事。”

朱翊钧看着众人,开口道:“朕问是否乃是我不德所致,怎么只有栗卿回应朕?”

“是朕不德到诸卿厌弃吗?”

吕调阳已然是汗流浃背,立马要出面安抚。

皇帝却无视了他,继续说道:“栗卿这话,未免有安慰朕之嫌。”

“如今,天星显兆,地火示警,亲人夭亡,朕岂能无动于衷。”

“胡御史的进言,朕听进去了。”

说到这里,张居正心头漏跳一拍,已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就要插嘴。

皇帝却不给他机会,声音冷冽:“朕,此后便好生抄录道经,焚告天地。”

“另外,三日后,朕便搬进西苑,修身习德!”

“诸卿继续廷议罢,朕先回宫了!”

扔下这句,皇帝也不管群臣作何反应,起身便要离开。

几乎同时,廷下已然是炸开了锅!

张居正、高仪、吕调阳纷纷面色陡变,三人第一时间,就明白了皇帝是什么意思。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申时行,陶大临等人,也露出愕然惊异之色。

只有未经历过嘉靖朝的新晋官吏,还在疑惑张望。

眼神中透露出探寻。

“陛下!”

突然一声呼喊,出自当朝群辅吕调阳。

吕调阳突然行跪地大礼,声音近乎颤抖:“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削职为民!”

胡涍身子一僵硬,贾待问与毕锵也突然意识到不妙。

朱翊钧离开的脚步顿了顿。

而后继续走下御阶,摇了摇头:“朕岂是听不进谏言的人,胡御史乃是朕的魏征,吏部温卿,议一议怎么给胡御史加官。”

说完一句,朱翊钧就要离开。

温纯在廷议本是空气,这还是第一次领到任务,就要下拜领旨。

申时行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妄动。

眼见皇帝走下御阶,身形就要消失。

高仪突然不遵礼数,往前走了好几步:“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下狱!”

朱翊钧一滞,看向高仪。

声音疲倦道:“先生,容后再议吧,朕还要安抚两宫,再去见一见幼妹。”

他一脸失落朝高仪颔首,在内臣跟锦衣卫的簇拥下,转进了偏殿。

高仪当即回头看向张居正,突然作色:“元辅!还要装聋作哑吗!”

此时廷议,次辅突然朝首辅咆哮,群臣愈发惊惧。

纠仪官一言不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张居正脸色阴晴不定。

他回看向高仪,躲闪道:“这不是一个胡涍的事。”

胡涍此时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内阁和皇帝之间的筹码。

他求助似的看向贾待问。

贾待问知道自己不能坐视,就要据理力争:“元辅……”

张居正心中郁气终于有人发泄。

他猛然转头看向贾待问,吼道:“闭嘴!”

“纠仪官!让这厮闭嘴!”

发泄一通之后才又迎上高仪的目光。

高仪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臂,一句话宛如从牙缝里吐出来一样:“元辅真要眼睁睁看着,再出一名世宗皇帝吗!?”

网友评论

发表评论

您的评论需要经过审核才能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