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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独美,偏遇病娇阎王求贴贴全局

爱吃的猪妹 著

其他类型连载

意识像是沉入冰冷湖底的溺水者,猛地冲破水面,狠狠撞在坚硬的木板上。后背传来熟悉的、令人不适的硌痛感,细碎的木刺透过薄薄的旧床单扎着皮肤。云浅浅猛地睁开眼。入目是低矮、被岁月烟火熏得微微泛黄的房梁,角落蛛网无声结网,像冻结的时光。几缕微弱的晨光,从老旧瓦片的缝隙间倔强地漏下,在布满细小裂纹、甚至带着几块深褐色霉斑的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气息——陈年稻草、腐朽老木、泥土尘埃,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潮气。高考结束第二天。她回来了。不是梦。那漫长、平淡、最终在父母相继咳血倒下、小妹云晚晚那双过早失去神采的眼睛里熄灭所有希望的三十年人生,此刻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倒灌,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带来近乎窒息的钝痛和悔恨。指甲深深掐...

主角:云浅浅慕容皓   更新:2025-07-10 23: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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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云浅浅慕容皓的其他类型小说《说好独美,偏遇病娇阎王求贴贴全局》,由网络作家“爱吃的猪妹”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意识像是沉入冰冷湖底的溺水者,猛地冲破水面,狠狠撞在坚硬的木板上。后背传来熟悉的、令人不适的硌痛感,细碎的木刺透过薄薄的旧床单扎着皮肤。云浅浅猛地睁开眼。入目是低矮、被岁月烟火熏得微微泛黄的房梁,角落蛛网无声结网,像冻结的时光。几缕微弱的晨光,从老旧瓦片的缝隙间倔强地漏下,在布满细小裂纹、甚至带着几块深褐色霉斑的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气息——陈年稻草、腐朽老木、泥土尘埃,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潮气。高考结束第二天。她回来了。不是梦。那漫长、平淡、最终在父母相继咳血倒下、小妹云晚晚那双过早失去神采的眼睛里熄灭所有希望的三十年人生,此刻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倒灌,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带来近乎窒息的钝痛和悔恨。指甲深深掐...

《说好独美,偏遇病娇阎王求贴贴全局》精彩片段


意识像是沉入冰冷湖底的溺水者,猛地冲破水面,狠狠撞在坚硬的木板上。后背传来熟悉的、令人不适的硌痛感,细碎的木刺透过薄薄的旧床单扎着皮肤。云浅浅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低矮、被岁月烟火熏得微微泛黄的房梁,角落蛛网无声结网,像冻结的时光。几缕微弱的晨光,从老旧瓦片的缝隙间倔强地漏下,在布满细小裂纹、甚至带着几块深褐色霉斑的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气息——陈年稻草、腐朽老木、泥土尘埃,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潮气。

高考结束第二天。

她回来了。

不是梦。那漫长、平淡、最终在父母相继咳血倒下、小妹云晚晚那双过早失去神采的眼睛里熄灭所有希望的三十年人生,此刻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倒灌,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带来近乎窒息的钝痛和悔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硬板床的粗糙触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锚点。重来了!这一次,她绝不能让历史重演!让父母不再操劳,让晚晚无忧成长,改变这个家的命运!

一个念头如同炽热的流星,瞬间划破悔恨的阴霾:广州!暑假工!彩票!

那组滚烫的数字——07、12、19、23、28、31、09——像烙印般清晰地灼烧在脑海深处。前世那个懵懂茫然的自己,跟着同学南下,抵达广州的第三天,就在工厂附近那个不起眼的彩票点,亲眼见证这组数字跃上摇奖屏幕,成为无人认领的五千万巨奖!当时的震惊和荒谬感,此刻化作了她手中最锋利的命运之矛。这次,抵达广州的第一时间,必须买下它!这是扭转乾坤的基石!

“姐?姐!快起来吃饭啦!”清脆如银铃的声音伴着轻快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妈煮了红薯粥,还蒸了红薯呢,可香啦!”

是晚晚。

云浅浅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和眼底汹涌的酸涩,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哎,就来啦!”

她掀开打着补丁的薄被,赤脚踩在冰凉坚实的泥土地上。房间里简陋得令人心酸: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木桌,两把吱呀作响的凳子,角落堆着些农具杂物。这就是她的家,承载着清贫,也承载着她此刻全部决心的港湾。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带着草木清香的晨风涌入小小的堂屋。光线依旧昏暗。父亲云瑾沉默地坐在小矮凳上,手里卷着一支粗劣的旱烟,缭绕的烟雾遮不住他眉宇间深刻的疲惫,那是被生活重担常年压榨的痕迹。母亲林敏正小心翼翼地把一碗碗稀薄的红薯粥摆上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小方桌,看到浅浅出来,憔悴的脸上立刻漾开温和的笑意:“浅浅醒啦?快洗把脸,趁热吃。”

十四岁的妹妹云晚晚站在桌边,穿着明显短了一截、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身形单薄得像春日刚抽条的柳枝。但那双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清晨的露珠般纯净的期待。她看到姐姐,立刻扬起甜甜的笑脸,献宝似的拿起桌上一个最大的蒸红薯:“姐!这个给你!妈说今天这个红薯可甜了!”

“谢谢晚晚。”云浅浅走过去,习惯性地抬手,轻柔地揉了揉妹妹细软却有些枯黄的发顶,心底泛起细密的疼惜。

“哟,大学生起来啦?闻着红薯香就睡不着了?”一个带着点酸溜溜意味的声音从院子门口传来。

是大伯母任秀英。她站在两家之间那道象征性的矮土墙豁口边,手里抓着一把自家炒的南瓜子,一边嗑一边朝这边张望,脸上带着几分村里妇人惯有的、看热闹似的揶揄。“浅浅考完了,心里有谱没?听说考大学可费钱了!瑾哥,敏嫂子,你们两口子这肩上的担子,啧啧,又得沉一截喽!”她吐掉瓜子壳,嗓门不小,“要我说啊,女娃子,书读得差不多就行了,早点出来做点事,也能帮衬家里。你看我家云衍,在县里工地上,一个月好歹能挣几百块呢!”

父亲云瑾依旧闷头抽烟,只是那烟雾更浓了些,脊背似乎也更佝偻了一点。母亲林敏勉强笑了笑,声音低低的:“孩子想读,就让她读吧。钱…我们想办法。”

“想办法?哎哟,你们家那点饥荒(债务)还清没有哦?”任秀英撇撇嘴,“前年修这屋,瓦片钱还是我们家先垫的呢。我家衍子也老大不小了,等着钱说亲呢!”她这话听着像是提醒,带着点小算计,倒也没有前世记忆里那种咄咄逼人的刻薄。

这时,隔壁小叔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婶王丽端着个簸箕出来倒灰,身上穿着半新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整齐。她闻言朝这边看了一眼,语气带着点家常的随意:“大嫂,大清早的提什么饥荒啊,浅浅刚考完,让孩子好好歇两天呗。”她又看向云浅浅,脸上带着点笑,“浅浅啊,别听你大伯母瞎咧咧,考完了就好好放松,回头成绩出来,指不定是咱们老云家飞出的金凤凰呢!”她身后的堂妹云暖暖,十岁左右,穿着一条虽然普通但干净完整的花裙子,正好奇地探头探脑。

“我这不是替他们着急嘛!”任秀英被王丽这么一说,脸上有点挂不住,嘟囔了一句,“行行行,我多嘴,我回家喂鸡去。”说着,扭身回了自家院子,倒也没再多说什么难听的。

王丽倒完灰,对林敏笑笑:“敏嫂子,我屋后菜地该浇水了,先忙去了啊。”拉着暖暖也回去了。

小院恢复了短暂的宁静,带着点农村人家常见的、夹杂着小小摩擦却又彼此牵连的烟火气。

“爸,妈,吃饭吧。”云浅浅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她走过去,拿起碗,给父亲盛了一碗最稠的红薯粥,又给母亲和妹妹舀好。桌上除了粥,就只有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菜疙瘩,还有几个冒着热气的蒸红薯。

云瑾重重地叹了口气,掐灭了只抽了一半的旱烟,端起碗,沉默地喝起来,那粥稀得几乎能照见人影。林敏看着女儿,眼底的忧虑藏不住,最终只是低低嘱咐:“浅浅…别想太多,先吃饭。”

“嗯。”云浅浅点点头,也端起自己的碗。红薯粥带着特有的清甜和微涩,喝进胃里,是清贫岁月最真实的滋味。她小口喝着,心思却早已飞越千山万水。

那组数字再次在脑海中清晰无比地闪过:07、12、19、23、28、31、09。五千万!有了它,就能立刻还清所有亲戚的债务——大伯家的瓦片钱,小叔家借的几担谷子钱,还有其他叔伯零零碎碎的人情债。有了它,就能给家里盖一栋像样的砖房,让父母不必再为几毛钱的止痛片发愁,让晚晚能穿上合身的新衣,安心地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甚至,它将成为自己撬动更大事业的支点!

她必须去广州!和同学约好的时间就在几天后。这一次,她不再是懵懂跟随的羔羊,而是手持利刃的猎人,目标明确——那张价值五千万的彩票!

“妈,”云浅浅放下碗,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跟同学说好了,过几天就去广州打暑假工。”

林敏的手一抖,筷子差点掉在桌上,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广州?那么远?你一个女孩子家……”

“妈,没事的,好几个同学一起呢,都说好了互相照应。”云浅浅握住母亲冰凉粗糙的手,语气带着安抚,眼神却沉稳如山,“我想出去看看,长长见识,也…也想多挣点钱,帮衬家里。”彩票的秘密,现在还不能说。

一直沉默的云瑾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女儿。那目光里有沉重如山的担忧,有被生活磨砺出的无奈,也有一丝看到女儿长大的复杂慰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声问:“…路费…够不够?”

“够的,爸。”云浅浅心头一酸,用力点头,“我攒了点零花钱,同学也说能先帮我垫着点,到了厂里预支点生活费就行。”她想起前世母亲偷偷塞给她的那卷带着体温的零钱,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

“那…千万要小心。”林敏的声音带着哽咽,反手紧紧抓住女儿的手,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到了地方就给家里写信,写信便宜…要是遇到难处,一定跟家里说,别硬撑……”

“嗯,我知道,妈。”云浅浅认真地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远方。山峦在晨雾中起伏,勾勒出黛青色的轮廓。山的那边,是困住这个家的贫穷,也是她即将奔赴的战场和希望。

阳光终于挣脱了薄雾的束缚,慷慨地洒落下来,照亮了她年轻脸庞上那份超越年龄的坚毅与决心,也照亮了身后这间在大家庭中显得格外简陋、却凝聚着她全部守护信念的老屋。

这一次,她要做那个撑起整个家的人。第一步,就从那张小小的彩票开始。


吃完那碗清甜却也带着生活重量的红薯粥,胃里暖暖的。云浅浅主动收拾了碗筷,对正要去菜园的母亲林敏说:“妈,我和晚晚出去走走,消消食。”

“哎,去吧。”林敏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

帮着母亲林敏在灶间忙碌,厨房里弥漫着柴火燃烧的烟火气和新鲜蔬菜的清甜。刚从菜园摘下的碧绿丝瓜,刮去皮,露出水灵灵的嫩肉;几根顶花带刺的黄瓜拍碎了拌上蒜末和盐;一把鲜嫩的空心菜在滚水里烫过,淋上几滴自家榨的菜籽油……都是最朴素的农家做法,却带着土地赋予的、无可替代的鲜香。

“浅浅,把碗筷摆上桌。”林敏一边利落地翻炒着锅里的丝瓜,一边吩咐。

“哎。”云浅浅应着,手脚麻利地将粗瓷碗筷摆放整齐。小小的方桌很快被简单的三菜一汤占据。没有大鱼大肉,却充满了家的温暖气息。

饭菜刚上桌,院门外就传来清脆的喊声:“浅浅!云浅浅在家吗?”

是李婷婷!云浅浅心口一跳,放下碗快步迎了出去。只见院门口站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时新T恤和牛仔裤的圆脸女孩,脸上带着点汗意和兴奋,正是她约好一起去广州打暑假工的同学兼好友。

“婷婷!快进来,正好吃饭!”云浅浅招呼着。

“不了不了,我刚吃过了。”李婷婷摆摆手,从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两张小小的硬纸片,塞到云浅浅手里,语速飞快,带着点急促,“浅浅,车票买到了!但是……只有明天中午那趟的坐票了!再往后几天都没票,或者只有站票,听说挤死人!我跟我表姑(她家亲戚厂里的负责人)说了,她说行,让咱们提前一天去,她好安排宿舍。喏,这是你的票!”

明天中午?!

云浅浅捏着那张薄薄的车票,纸张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感。上面清晰地印着出发时间:2013年6月12日,中午12:08。比她计划的提前了一天!心脏猛地加速跳动起来——这意味着,她抵达广州的时间也提前了一天!距离那改变命运的开奖日,又近了一步!

“明天?”林敏端着饭碗跟了出来,一听这话,脸上瞬间布满了担忧,“怎么这么急?不是说还要过两天吗?”

“阿姨,没办法呀!”李婷婷解释道,“现在去那边打工的学生多,票太难买了!就明天这趟还是好不容易抢到的两张坐票呢!再晚,怕赶不上厂里统一安排进厂的时间了。”她又看向云浅浅,“浅浅,你赶紧收拾下东西,明天早上咱们在村口集合,一起坐班车去县里火车站!千万别迟到了啊!”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婷婷!”云浅浅压下心中的激动,用力点头。

“那我先回去收拾啦,明天见!”李婷婷风风火火地挥挥手,转身跑了。

林敏看着女儿手中的车票,再看看桌上刚摆好的饭菜,一时间有些无措,眼圈又红了:“这…这也太赶了…东西都还没准备……”

“妈,没事的。”云浅浅扶着母亲的肩膀,让她坐下,语气带着安抚的坚定,“东西不多,我一会儿就收拾好。先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她将车票仔细地放进裤袋里,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默。父亲云瑾闷头扒饭,眉头皱得更紧了。晚晚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小口小口地吃着,不时偷看姐姐一眼。林敏更是食不知味,不停地给浅浅碗里夹菜,仿佛这样就能把担忧和不舍都塞进去。

吃完饭,云浅浅抢着收拾了碗筷,然后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小屋。

要带的东西实在不多。她从床底拖出一个半旧的、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帆布行李袋——这还是初中住校时用过的。

最重要的东西首先放进去:身份证。这张小小的卡片,是领取那五千万巨奖的唯一凭证!她将它小心地放进贴身小包里,又塞进了行李袋最里层的内袋。然后是银行卡——一张普通的农行卡,里面只有几十块钱的余额,但它是接收巨额奖金的通道。这两样东西,是她此行除了记忆之外,最重要的“武器”。

接着是衣物:两套换洗的夏装,都是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旧衣服,一件薄外套。一双旧凉鞋。洗漱用品只带了牙刷和毛巾,肥皂洗发水之类打算到了再买。最后,是她身上仅有的五百块钱现金——这是她这些年省吃俭用、加上过年压岁钱攒下的全部家当,卷得整整齐齐,用一块旧手帕包好,也塞进了行李袋的夹层。

行李袋很快就装好了,拎在手里轻飘飘的。这就是她奔赴一场足以改变人生的“战役”的全部行囊。简单,却承载着沉甸甸的希望。

窗外,午后的阳光正烈,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带着夏日的燥热。院子里静悄悄的,父母大概也累了,在各自屋里休息。晚晚也不知跑哪儿玩去了。

云浅浅躺回那张硬板床上,身体很疲惫,精神却异常亢奋。

第一步,买彩票!抵达广州,放下行李的第一时间,必须立刻、马上去那个前世记忆中的彩票点!07、12、19、23、28、31、09!这组数字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像一串开启宝藏的密码。只要买下它,静待两天后开奖……五千万!足以解决家里所有的债务,让父母卸下重担,让晚晚无忧无虑地读书,还能给家里盖一栋像样的房子!光是想到父母得知消息时可怕的表情,她的心就忍不住滚烫起来。

但是……彩票之后呢?

买了彩票,钱到账还需要时间(她记得前世那注大奖是无人认领,说明兑奖流程没那么快)。拿到这笔巨款之前,她还得在工厂里待一段时间。更重要的是,彩票兑奖之后呢?

现在是六月中旬,距离九月底大学开学,还有将近两个半月的时间。难道要一直待在工厂里做流水线女工,直到开学?不,这绝不是她的目标。时间太宝贵了!重活一世,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浪费。

有了那五千万的启动资金,她完全可以做更多!这空出来的两个多月,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它溜走?她需要计划!

思绪开始飞速运转:

厂里还要不要待?为了不引起怀疑(突然有钱就立刻辞工太扎眼),也为了等待彩票兑奖流程,或许需要再待一段时间。但重心必须转移!利用工余时间,她要做什么?

钱生钱!五千万,放在银行里吃利息?那是最愚蠢的做法!通货膨胀会无声无息地吞噬它的价值。她需要让这笔钱流动起来,产生更大的价值!投资什么?

房地产?2013年,一线城市的房价虽然已经开始抬头,但远未到疯狂的地步!北上广深的核心地段,绝对是稳赚不赔的长期投资!这需要她尽快去实地考察。但启动资金需要多少?如何操作?她需要学习。

互联网?她清晰地记得,未来几年是互联网创业的黄金爆发期!电商、移动支付、社交平台……无数巨头将在这几年崛起。她知道哪些公司会成功,哪些模式会爆发!但作为个人投资者,如何介入?天使投资?她需要人脉,需要了解这个圈子。

家乡的橙子!这才是她心底最深的执念。五千万,足以成为撬动家乡脐橙产业的第一根强大杠杆!收购一个中小型的脐橙加工厂?建立自己的品牌?打通电商销售渠道?打造冷链物流?这些想法如同火花般在她脑中迸溅。但具体怎么操作?需要哪些资源?风险如何控制?这需要大量的前期调研和详细的商业计划。

每一个方向都充满了诱惑,但也布满了未知的荆棘。她拥有超越时代的信息差,但缺乏实践经验、人脉资源和启动初期的社会信任度。如何用这五千万,在短短两个多月内,撬动一个可持续的未来,并为年底的脐橙战役打下坚实基础?

纷繁的念头如同潮水般涌来,兴奋、焦虑、期待、压力……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窗外的蝉鸣似乎变得遥远。阳光透过窗棂,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云浅浅躺在床上,眼睛望着低矮的、熏得发黄的房梁,大脑高速运转着,试图在混沌中理出一条清晰的路径。

第一步是彩票,是基石。

第二步是资金的安全着陆和初步规划。

第三步……第三步该迈向何方?

想着想着,身体的疲惫终究压过了精神的亢奋。一夜重生带来的巨大冲击,清晨的劳作,午后的紧张和思虑……所有的疲惫感在这一刻席卷而来。眼皮越来越沉,窗外刺眼的阳光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在那些关于彩票、投资、橙子、未来的纷乱思绪中,云浅浅的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安稳的睡眠。微蹙的眉头在睡梦中缓缓舒展开,仿佛在积蓄着迎接明日征程的力量。

窗外,夏日的午后,寂静而悠长。只有蝉鸣不知疲倦地唱着。


一阵微凉的清风,带着午后山间特有的草木清气,从半开的木格窗棂间悄然潜入。它拂过云浅浅沉睡的脸颊,像母亲温柔的手,轻轻撩动她额前几缕汗湿的碎发。

阳光透过窗纸,滤去刺目,只余下柔和的暖黄,恰好笼罩在她身上。少女沉睡的容颜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恬静。肌肤是久居山野养成的细腻瓷白,即便不施粉黛,也透着一股天然的清透。鼻梁挺秀,勾勒出柔和的侧颜线条。唇色是淡淡的樱粉,此刻微微抿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鸦羽般的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阴影,随着清风的撩拨,那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

她缓缓睁开了眼。

初醒的眸子里还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带着未散的迷蒙,茫然地望着头顶那熟悉又陌生的、被烟火熏得微黄的房梁。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光束里清晰可见,无声地飞舞着。

指尖下意识地掐进掌心,熟悉的、带着钝感的疼痛传来。

不是梦。

高考结束第二天,她确实回来了。带着前世三十年的记忆和遗憾,回到了这个承载着贫穷也承载着所有希望的起点。胸腔里那颗心,在短暂的迷茫后,重新被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和紧迫感填满。

她撑着还有些酸软的身体坐起来,硬板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晒着后背,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带来的凉气。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

小小的院子里,阳光正好。十四岁的妹妹云晚晚,正伏在院子中央那张唯一的小方桌上写作业。她坐得笔直,小小的身子因为专注而微微前倾,细软有些枯黄的头发扎成两个小揪,随着她写字的动作轻轻晃动。阳光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映得皮肤有些透明,那双专注的眼睛亮亮的,像落入了细碎的星辰。她不时咬着笔头,眉头微蹙,显然遇到了难题。

看着这一幕,云浅浅的心像是被温泉水浸泡过,变得异常柔软。她轻手轻脚地下床,穿上那双旧凉鞋,无声地走到院子里,在晚晚对面的小矮凳上坐下。

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妹妹认真书写的侧脸,看着她笔下稚嫩却努力工整的字迹。前世,晚晚就是在这个暑假后,因为家里实在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被迫辍学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就是在生活的磋磨下,一点点失去了光彩,变得黯淡而疲惫。

这一次,绝不会了!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即将到来的月底——高考成绩公布的日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考了多少分。695分!这个数字清晰地烙印在记忆深处。足够她叩开那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学府——京城清大的大门!

上辈子,这个分数曾短暂地点亮过父母的眼眸,但那光芒很快就被沉重的现实浇灭。高昂的学费、遥远的路费、家里沉重的债务、还有嗷嗷待哺的晚晚……现实的冷水兜头浇下,浇熄了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最终,她只能含泪撕掉那张承载梦想的录取通知书,选择了省城一所普通的、学费低廉的大学,换取一点微薄的奖学金来减轻家里的负担。那是她人生中第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清大…京城…那个汇聚着顶尖资源和无数机遇的地方!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再次陷入掌心。这一次,有了那张彩票,有了那即将到来的五千万,一切都不一样了!学费、路费、家里的债务、晚晚的未来…统统不再是阻碍!她要去清大!去那片更广阔的天地!去汲取知识,去建立人脉,去为家乡的橙子、为更大的事业铺路!那是她改变命运轨迹的必经之路!

“姐?”

晚晚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打断了云浅浅翻涌的思绪。她抬起头,发现妹妹正有些苦恼地看着她,手里捏着作业本,小手指着其中一页:“姐,这个……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老师讲过的,我又忘了。”

云浅浅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激荡,凑近去看。

摊开的作业本上,是一篇初中语文的文言文阅读理解。晚晚指着的,是一句不算特别生僻、但对初中生理解起来有些拗口的句子。

“哦,这句啊……”云浅浅自然地接过作业本,目光落在那些墨色的方块字上。

就在她的视线扫过那句话的瞬间,异变突生!

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开关被拨动。那几行排列整齐的铅字,像被赋予了生命,每一个字的笔画、结构、在句子中的位置,甚至整段文字在纸张上的排版格式,都无比清晰地、如同被高精度扫描仪扫过一般,瞬间烙印在她的脑海深处!不止是晚晚指的那一句,连同这一页上的所有文字——课文正文、旁边的注释、下方的练习题题目……所有信息,分毫不差,纤毫毕现!

云浅浅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脑海中那页作业本的“影像”,只要意念微动,就能随意“翻阅”,任何一个角落的文字都清晰可辨!

这是……过目不忘?!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重生带来的金手指,不仅仅是对未来信息的记忆,还有这恐怖的即时记忆能力?!她前世虽然记忆力不错,但绝对达不到这种瞬间烙印、永不磨灭的程度!这简直是……作弊级别的天赋!

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让她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麻。但她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只是拿着作业本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震撼,目光重新聚焦在晚晚说的那句话上。此刻,不用刻意回忆,那句话的含义、语境、甚至老师在课堂上可能讲过的解析要点,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句的意思是,”云浅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但更多的是笃定和清晰,她尽量用妹妹能听懂的语言解释,“就像……嗯,就像一个人站在高山上看风景,本来心情很好,看得也很远。但当他看到时间过得那么快(俯仰之间),看到过去的事情已经成了陈迹,心里就会忍不住生出许多感慨和叹息。后面这句是说,古人看待生死这样的大事,尚且会发出很长的叹息,更何况是我们这些普通人面对生活中那些不如意的小事呢?”

她一边解释,一边用手指轻轻点着作业本上的字句。脑海中那清晰的“影像”让她解释起来异常流畅,甚至能信手拈来地补充一些相关的背景知识。

晚晚听得眼睛发亮,困躁的小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个意思!姐,你讲得比老师还清楚!”

云浅浅笑了笑,将作业本递还给妹妹,指尖拂过那微微泛黄的纸张,感受着粗糙的纹理。心湖却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激荡着层层叠叠的涟漪。

过目不忘……这简直是上天赐予她的、比彩票本身更强大的武器!这意味着她未来学习新知识、阅读海量信息、处理复杂事务的效率,将提升到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无论是即将到来的大学学习,还是未来创业所需的各种知识储备、商业情报分析、法律法规研读……这个能力都将成为她无往不利的基石!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满小院。但云浅浅的世界,却因为脑海中这瞬间烙印的清晰文字,悄然打开了一扇通往无限可能的大门。她看着低头重新奋笔疾书的妹妹晚晚,看着妹妹眼中重新燃起的求知光芒,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坚定的信念在心底升腾。

清大,她要上。

彩票,她要中。

这过目不忘的能力,她要用到极致。

家乡的橙子,她要让它名扬天下!

而这一切,就从明天驶向广州的那列火车开始!


窗外的光影悄然偏移,金红色的夕照取代了午后灼人的白光,像融化的蜜糖般涂抹在窗棂上,又在地面拉出长长的、温柔的影子。蝉鸣不知何时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归巢鸟雀的啁啾,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呼唤孩童回家的悠长吆喝。

院子里,晚晚收起作业本,正踮着脚尖想把小方桌往屋檐下搬。云浅浅起身,帮妹妹一起把桌子挪到避光处。指尖触碰到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桌面,一种沉静的暖意传递过来。

“爸、妈回来了!”晚晚耳朵尖,指着院门口的方向欢快地叫了一声。

云浅浅抬头望去。暮色四合的山道上,两个熟悉的身影正一前一后地走来。父亲云瑾走在前面,肩上扛着空了的肥料袋和几件农具,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带着劳作后的疲惫,夕阳将他本就佝偻的身影拉得更长。母亲林敏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个装了半筐青草的竹篮,大概是顺手割回来喂猪的,她的脚步也有些蹒跚,但看到倚在院门口的女儿和小女儿,脸上立刻漾开温和的笑意,努力挺直了些腰背。

“爸,妈,累了吧?”云浅浅迎上去,接过父亲肩上的空袋子,又想去接母亲手里的篮子。

“不重,不重。”林敏避开女儿的手,把篮子放在墙角,“晚晚,去灶屋舀点水来,给你爸洗把脸。”

“哎!”晚晚应声跑开。

云瑾把农具靠在墙根,长长舒了口气,才在屋檐下的矮凳上坐下,习惯性地摸出旱烟袋。林敏则直接进了灶屋,里面很快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响和引燃柴火的噼啪声。

“浅浅,帮妈择点菜。”林敏的声音从灶屋传来。

“来了。”云浅浅应着,也跟了进去。

灶屋里光线昏暗,只有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林敏忙碌的身影和墙壁上晃动的人影。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燃烧的独特香气和淡淡的草木灰味。林敏正麻利地刷着锅,准备烧水。云浅浅则坐到小凳子上,拿起母亲刚从菜篮里倒出来的几把鲜嫩的苋菜和一把翠绿的空心菜,仔细地择去老叶和根须。

火光跳跃,映着母女俩的脸庞。林敏的动作熟练而麻利,添柴、看火、涮锅,每一个步骤都带着几十年生活磨砺出的韵律。云浅浅低头择菜,目光落在母亲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细碎裂口的手上。这双手,种地、做饭、洗衣、喂猪、照顾一家老小……从未停歇过。前世,正是这双手,在父亲病倒后,承担起了所有的重担,最终也积劳成疾,早早地失去了健康。

指尖传来的菜叶触感冰凉水润,云浅浅的心头却涌上一股滚烫的酸楚。她择菜的动作更加轻柔仔细,仿佛想通过这微不足道的分担,减轻一点母亲手上的负担。

“妈,”她轻声开口,“等会儿炒苋菜,多放点蒜末吧?爸爱吃那个味。”

“嗯,好。”林敏应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后的满足,“再拍个黄瓜,你爸下饭。”

母女俩在灶火的暖光里默契地忙碌着,没有再多的言语,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锅铲碰撞的轻响和择菜的细微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最朴实也最动人的农家晚炊交响。

饭菜的香气很快在小院里弥漫开来。简单的三菜一汤:清炒碧绿的苋菜点缀着金黄的蒜末,油亮鲜嫩的空心菜,拍碎的黄瓜拌着红油和蒜泥,还有一大碗飘着几片青菜叶子和油花的清汤。虽然依旧没有荤腥,但那源于土地的新鲜气息,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能抚慰劳碌了一天的身心。

小方桌被重新摆到了院子中央,借着天边最后一点霞光。一家人围坐在一起。

“吃饭。”云瑾端起碗,简短地说了一声,便埋头扒饭。他吃得很快,显然是饿极了。

林敏不停地给丈夫和两个女儿夹菜:“多吃点苋菜,补血的……晚晚,别光吃黄瓜,吃点空心菜……”

晚晚吃得小嘴油光光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妈,你炒的菜最好吃了!”

云浅浅慢慢地吃着,感受着米饭的温热和蔬菜的清甜在口中化开。这是家的味道,是无论前世今生,都深深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味道。她珍惜地咀嚼着每一口,仿佛要把这平凡温馨的滋味刻进心里,带向远方。

饭桌上的气氛是沉默而温馨的。劳累了一天的云瑾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林敏偶尔问几句晚晚的功课。晚晚则叽叽喳喳地说着白天在村里的见闻,哪家的小鸭子掉沟里了,谁家的大黄狗又追鸡了……童言童语驱散了大人眉宇间的疲惫。

饭吃得差不多了,碗里的粥也见了底。天边的霞光彻底褪去,深蓝色的夜幕悄然铺展,几颗早起的星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院子里点起了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吸引了几只飞蛾围绕着灯罩不知疲倦地飞舞。

云浅浅放下碗筷,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尖传来木质纹理的触感。她抬起头,目光扫过父母被灯光映照得更加深刻的皱纹,扫过妹妹懵懂却明亮的眼睛,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爸,妈,明天…我就要去广州了。”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林敏夹菜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被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取代。云瑾扒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向女儿,那目光沉甸甸的,像压着千言万语,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闷的叹息,重重地砸在寂静里。

“明…明天就走?”林敏的声音带着颤音,手里的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底,“不是说…过两天吗?”

“车票只有明天中午那趟有坐票了,婷婷好不容易抢到的。”云浅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笃定,“再晚,怕赶不上厂里统一进厂的时间。那边都联系好了。”

“唉……”林敏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圈瞬间红了,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怎么这么赶…东西…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钱够不够?路上吃的带了没?听说火车上东西贵得很……”

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似的涌出来,带着母亲本能的不安和牵挂。

“妈,都收拾好了。”云浅浅耐心地回答,声音放得更柔,“就一个包,轻便。钱也够,带了干粮和水。您放心。”她顿了顿,看着父亲依旧沉默却明显绷紧的侧脸,“月底,就是高考成绩出来填志愿的时候。我看厂里的情况,如果工作安排得开,能请假我就尽量回来一趟。要是实在走不开……我就在广州那边找网吧,在网上填报。志愿…我心里有数的。”

“网上填?”林敏对这个陌生的词有些茫然,随即又担忧起来,“那能行吗?会不会弄错?那么大的事……”

“能行的,妈。”云浅浅握住母亲放在桌上的手,那手冰凉而粗糙,“现在很多地方都可以网上填报了,很方便,不会弄错的。您和爸放心。”

云瑾终于又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旱烟袋,却没有点燃,只是在手里反复摩挲着那磨得光滑的烟锅,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寄托。他看向女儿,声音沙哑低沉,像是砂纸摩擦:“出门在外…万事小心。莫跟人争,莫贪便宜…遇到事,多长个心眼…实在不行,就…就回家。”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沉重。

“嗯,我知道,爸。”云浅浅用力点头,鼻子一阵发酸。父亲的话虽然简短,却字字千钧,饱含着一个沉默寡言的父亲所能给予的最深沉的担忧和守护。前世,父亲也是这样叮嘱她,在她第一次离家去省城上大学的时候。只是那时,她没有听出这话语里沉甸甸的分量。

“姐,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吗?”晚晚放下碗,小手不安地抓住了云浅浅的衣角,仰着小脸,大眼睛里盛满了懵懂的不舍和依恋,“什么时候回来呀?”

“去打工,挣钱。”云浅浅伸手,再次揉了揉妹妹细软的发顶,声音温柔,“等姐姐挣了钱,就给你买新衣服,买好看的书包,送你去县城读最好的中学!好不好?”

晚晚的眼睛亮了亮,用力点头:“好!那…那你要早点回来!”

“嗯,姐姐一定早点回来。”云浅浅承诺着,心中却涌起更深的决心。她不仅要早点回来,还要带着改变一切的力量回来!

接下来,便是父母细细碎碎、反复叮咛的“唠叨”。从路上看好行李,别睡太死,到吃饭别省着,注意卫生,别喝生水,天热别贪凉……每一句都琐碎平常,甚至有些重复啰嗦。若是前世那个年轻气盛、渴望逃离家乡的云浅浅,或许会有些不耐烦。但此刻,她只是安静地听着,认真地应着,甚至主动询问一些细节,比如火车要坐多久,广州那边大概什么天气。

昏黄的灯光下,父母布满风霜的脸上,担忧和关切是那样清晰而真实。那些絮叨的话语,不再是束缚的绳索,而是温暖的丝线,一层层缠绕在她心上,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踏实。无论前世经历了多少挫折,无论外面世界如何冰冷,家,永远是她最坚实的后盾,是灵魂得以休憩的港湾。这份沉甸甸的爱,是她敢于远行、敢于搏击风浪的最大底气。

夜色渐深,晚风吹散了白天的燥热,带来山间特有的清凉。飞蛾依旧执着地撞击着灯罩,发出细微的扑簌声。晚晚开始打起了哈欠,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好了,不早了,都洗洗睡吧。”林敏终于停止了叮嘱,看着困倦的小女儿,又看看即将远行的大女儿,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不舍。

“嗯。”云瑾也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云浅浅帮着母亲收拾了碗筷,又把桌子擦干净搬回屋檐下。晚晚已经困得迷迷糊糊,被林敏牵着去洗漱了。

回到自己那间小屋,云浅浅没有立刻躺下。她站在窗前,推开半扇窗户。深蓝的夜空如同一块巨大的天鹅绒幕布,上面缀满了璀璨的星子,比城市里看到的要清晰明亮得多。银河像一条朦胧的光带,横亘天际。山风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凉丝丝地拂过面颊,吹散了屋里残留的暑气。

远处,是起伏的、在夜色中只显出模糊轮廓的山峦,还有那沉睡的、无边无际的橙林。明天,她就要暂时离开这片生养她的土地了。带着彩票的密码,带着过目不忘的能力,带着改变家人命运的决心,也带着让家乡橙香飘远的宏愿。

心潮在宁静的夜色下澎湃。清大的殿堂在向她招手,商海的波澜在远方涌动,而这片土地上的金黄果实,是她魂牵梦绕的根基。路,就在脚下延伸开去。

她轻轻关上窗户,躺回那张陪伴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硬板床。被褥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身下的木板依旧坚硬硌人,但此刻,这些都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稳。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望着模糊的房梁轮廓。没有恐惧,没有迷茫,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期待,像深潭底部涌动的暗流,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彩票、清大、橙子、投资……未来的蓝图在脑海中清晰地铺展。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可能遇到的节点,都因为那份“先知”和过目不忘的能力,变得不再遥不可及。

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贴身小包里那张硬硬的身份证和银行卡的边缘。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是通往未来的钥匙。

窗外的星辉透过窗纸的缝隙,在泥土地上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斑。万籁俱寂,只有不知名的夏虫在草丛深处低低吟唱。

云浅浅缓缓闭上眼睛。

明天,是新的征程。

未来,在她掌中。

她带着家人的温暖,带着沉甸甸的期许,在星光的注视下,沉入了安稳的、蓄满力量的梦乡。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的弧度。仿佛在梦中,她已踏上了那条通往星辰大海的征途,身后是橙林摇曳,前方是金光万丈。


意识并非骤然惊醒,而是如同沉在温暖溪流中的卵石,被逐渐增强的光亮和声响温柔地唤醒。云浅浅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被岁月烟火熏染成淡褐色的低矮房梁。但这一次,窗外不再是朦胧的晨曦,而是大片的、清澈透亮的晨光,带着山间特有的、饱含水汽的凉意,透过窗棂,慷慨地洒满了大半个小屋,在泥土地上投下清晰的窗格光影。

天亮了。

不是梦。高考结束的第三天清晨,她重生归来的第一个完整白昼,也是她启程奔赴命运转折点的日子。

她立刻坐起身,动作利落。没有半分赖床的迟疑,仿佛身体里装着一根早已绷紧的发条。侧耳倾听,院子里已有轻微的响动——是母亲林敏在灶屋忙碌的声音,锅铲轻碰,柴火噼啪,还有水倒入盆中的清响。空气里隐约飘来柴火燃烧的烟气和一种熟悉的面食焦香。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晨光正好,将小小的院子照得亮堂堂的。父亲云瑾正蹲在屋檐下,沉默地磨着那把用了不知多少年的镰刀,沙沙的磨刀声带着一种沉郁的节奏。妹妹云晚晚已经起来了,正拿着小扫帚,认认真真地清扫着院子角落的落叶,小小的身影沐浴在金色的光晕里。

“姐,你醒啦!”晚晚看到她,立刻扬起笑脸。

云浅浅点点头,快步走向灶屋:“妈,早。”

灶屋里,林敏正背对着门口,在冒着热气的铁锅前忙碌。听到声音,她回过头,脸上带着熬夜的痕迹,眼下的青黑更明显了些,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忙碌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浅浅起来啦?快洗把脸,早饭马上就好!”林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云浅浅依言舀水洗漱。冰凉的山泉水拍在脸上,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带来彻底的清醒。等她擦干脸,林敏已经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搪瓷盘子从灶台边转过身来。

盘子里,是几张金灿灿、厚实饱满的鸡蛋饼!饼的边缘煎得微焦酥脆,内里松软,金黄的蛋液均匀地裹着面粉,散发着诱人的焦香和蛋香。每一张饼都摊得又圆又大,层层叠叠地堆在盘子里,足足有六张!

“快,趁热吃!”林敏把盘子放到堂屋的小方桌上,又麻利地端出两碗稀薄的红薯粥,一小碟咸菜,“这饼里我打了四个鸡蛋呢!你和婷婷路上吃,顶饿!”她看着那摞得高高的饼,语气里带着一丝满足和不容置疑,“都带上!火车上东西贵,别饿着!”

四个鸡蛋!在这个家里,鸡蛋是珍贵的营养品,平时攒着换油盐酱醋,或者给晚晚补身体。母亲竟然一下子打了四个,只为了给她做路上的干粮!看着那金黄诱人的饼,云浅浅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鼻尖酸涩得厉害。她用力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嗯!真香!谢谢妈!”

“一家人,谢什么。”林敏摆摆手,催促道,“快坐下吃!”

云浅浅坐下,拿起一张饼,饼身温热,带着母亲掌心的余温。她咬了一大口,外酥里嫩,蛋香浓郁,是记忆里最奢侈也最温暖的味道。她细细咀嚼着,仿佛要将这份沉甸甸的爱意,连同饼的滋味,一同深深烙印在身体里。

云瑾也走了进来,洗了手,沉默地在桌边坐下,端起一碗粥。他没有立刻喝,粗糙的大手在沾着泥土的裤腿上无意识地擦了擦,然后伸进贴身的旧布褂子内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用红纸仔细包好的小方块。

那红纸有些陈旧褪色,边缘也磨损了,但折叠得方方正正,带着体温。

他将这个小小的红包轻轻推到了云浅浅面前的桌面上。

“拿着。”云瑾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砾磨过,目光却落在女儿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放好,莫丢了。万一…万一有个急用。”

云浅浅拿着饼的手顿住了。她看着那个小小的、用最普通的红纸包裹的红包,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前世,她第一次离家去省城上大学时,父亲也给了这样一个红包,里面是皱巴巴的五十块钱。那时她不懂,只觉得少,甚至有点委屈。后来才知道,那是家里当时能拿出的、最大的一笔“巨款”了。而此刻,这个红包里,是两百块!这几乎相当于父亲在山上辛苦劳作大半个月的收入!

家里的债还没还清,瓦片钱、谷子钱……每一笔都像石头压着。这二百块钱,是父亲怎样省吃俭用、咬牙挤出来的?是母亲卖了多少鸡蛋、省下多少买菜钱才凑出来的?

“爸……”云浅浅的声音有些哽咽。

“快收好。”云瑾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飞快地低下头,端起碗,大口喝起粥来,仿佛刚才的举动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那佝偻的脊背在晨光中显得更加单薄。

林敏在一旁看着,眼圈也红了,却强忍着,只催促道:“浅浅,听你爸的,快收起来,放贴身的地方。出门在外,身上总要有点应急的钱。”

云浅浅没有再推辞。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小小的红包。红纸很薄,她能清晰地摸到里面纸币的厚度和边缘。它很轻,却又重得让她指尖发颤。她将它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贴身小包的夹层里,和身份证、银行卡放在一起。那里,是她此行所有的“武器”和“底气”。

“嗯,我放好了。”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快吃吧。”云瑾的声音缓和了些,依旧没有抬头,“吃完歇口气。估摸着…婷婷那丫头也该来了。路上…坐车小心点。”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知道了,爸。”云浅浅用力点头,重新拿起鸡蛋饼,大口吃起来。滚烫的饼混着复杂的情绪咽下去,烫得她眼眶发热。

一顿简单却饱含深意的早餐,在沉默和细微的咀嚼声中结束。阳光越来越亮,将院墙的影子拉得斜斜的。云浅浅帮着母亲收拾了碗筷,又将昨晚就收拾好的帆布行李袋检查了一遍,确认身份证、银行卡、现金、那几张珍贵的鸡蛋饼都稳妥地放好了。

时间在等待中似乎变得粘稠而缓慢。云瑾又蹲回屋檐下磨刀,沙沙声单调地响着。林敏坐不住,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鸡窝,一会儿又去菜地拔两棵草,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院门口。晚晚紧紧挨着云浅浅坐着,小手抓着姐姐的衣角,小脸上写满了不舍。

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气息,像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着小小的院落。

“云浅浅!浅浅!走啦!”

一个清脆响亮、带着点急切的喊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骤然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院门口,李婷婷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正踮着脚朝里面张望,脸上带着赶路的红晕和兴奋。

来了!

云浅浅的心猛地一跳,瞬间站了起来。林敏和云瑾也几乎是同时看向门口。晚晚更是立刻抓紧了姐姐的手。

“婷婷来了!”林敏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连忙迎出去,“快进来坐会儿?喝口水?”

“不用了阿姨!时间有点紧呢!”李婷婷摆摆手,语速飞快,“班车快到了,咱们得赶紧去村口等车!”她看到云浅浅拎着行李袋出来,眼睛一亮,“浅浅,你都收拾好啦?快走吧!”

“嗯。”云浅浅应着,深吸一口气,弯腰拿起放在脚边的行李袋。帆布袋很轻,但此刻拎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

“爸,妈,晚晚,我走了。”她转过身,看着站在屋檐下的家人。

云瑾终于停下了磨刀的动作,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晨光里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看着女儿,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沉闷的音节:“嗯。”

林敏再也忍不住,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云浅浅的胳膊,声音哽咽:“浅浅…路上千万小心!到了地方就给家里写信!打电话!别省那点钱!钱不够了就说…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她哽咽着,反复叮嘱着那些昨晚已经说过无数遍的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中的担忧和不舍。

“妈,我知道,您放心。”云浅浅反手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粗糙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您和爸在家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晚晚,在家听爸妈话,好好学习。”

“嗯!姐,你要早点回来!”晚晚用力点头,大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忍着没掉下来。

“走吧走吧!车真的要来了!”李婷婷在门口焦急地催促。

云浅浅最后用力握了一下母亲的手,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沉默的父亲和强忍泪水的妹妹,然后,决然地转身,拎起行李袋,大步走向院门口。

“爸,妈,我走了!”她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晨光里。

林敏追到院门口,扶着门框,望着女儿渐行渐远的背影,泪水无声地滑落。云瑾也走到了门口,沉默地站着,目光追随着女儿的身影,那佝偻的背似乎挺直了一瞬,又缓缓弯了下去,像一座沉默的山。

村道上,云浅浅和李婷婷并肩而行,脚步匆匆。行李袋在身侧晃动着。身后,是低矮的老屋,是父母倚门而立的身影,是妹妹晚晚小小的、用力挥动的手臂,还有那弥漫着柴火和鸡蛋饼香气的、令人心安的家的气息。这一切,都被她用力地、珍重地刻在了心底最深处。

她们很快走到村口的岔路边。这里有一棵高大的老樟树,枝繁叶茂,是村里人等车的聚集点。树荫下已经站了几个同样背着行李、准备外出的人,都是熟面孔,互相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没等几分钟,远处就传来了老式柴油发动机特有的、沉闷而吃力的轰鸣声。一辆破旧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中巴车,摇摇晃晃、卷着尘土,从蜿蜒的村道那头驶来,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

“车来了!”李婷婷兴奋地低呼一声,拉着云浅浅往前挤了挤。

中巴车喘着粗气在樟树下停住,车门“哐当”一声拉开,一股混合着汗味、汽油味和尘土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司机是个黑瘦的中年人,叼着烟圈,不耐烦地吆喝着:“上车上车!快点!去镇上的!”

人群开始骚动,争抢着往上挤。云浅浅护着自己的行李袋,在李婷婷的拉扯下,也随着人流奋力挤上了车。车厢里狭窄、闷热、拥挤不堪。过道上堆满了蛇皮袋、鸡笼、甚至还有几捆蔬菜。仅有的几个座位早已被抢占,大部分人都只能站着,人挨着人,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

云浅浅和李婷婷被挤在靠近车门的地方,勉强找到了一个能靠着车壁站稳的地方。车门在身后艰难地关上,隔绝了外面送行亲人的目光和清新的空气,只剩下车内浑浊的气息和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鸣。

车子猛地一晃,重新启动,颠簸着向前驶去。窗外的景色开始缓缓倒退:熟悉的田野、绿油油的稻田、点缀着农舍的山坡、还有远处连绵起伏、被浓密橙林覆盖的后山……

家,越来越远了。

云浅浅透过沾满灰尘的车窗玻璃,最后看了一眼那在晨光中渐渐缩小的村庄轮廓,那掩映在绿树中的老屋一角,心中默念:等我回来!带着改变一切的力量回来!

车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拥挤的车厢里,各种气味混杂,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李婷婷在旁边抱怨着拥挤和闷热。云浅浅却只是紧了紧握着行李袋的手,目光沉静地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风景。

她知道,这仅仅是漫长旅程的第一步。从村到镇,从镇到县城,再从县城到火车站,预计需要一个半小时。每一段路程,都是离开熟悉、走向未知的跨越。

破旧的中巴车在坑洼的村道上艰难前行,像一个蹒跚的老人,承载着一车人的生计和梦想,也承载着云浅浅那颗怀揣着五千万密码、过目不忘能力、以及让家乡橙香飘远宏愿的心,朝着第一个中转点——镇上,摇摇晃晃地驶去。命运的齿轮,在这颠簸与嘈杂中,正悄然加速转动。窗外的后山橙林在视野里彻底消失,只留下心头那片沉甸甸的金黄。她闭上眼,07、12、19、23、28、31、09……这串数字在脑海中无声地、一遍遍地流淌,如同命运之河奔涌的密码。


火车沉闷的刹车声仿佛还在耳膜深处嗡鸣,双脚真正踏上广州站坚实、被无数鞋底磨得光滑的水泥站台时,一股混杂着汽油、汗味、快餐油炸食品和南方特有潮热气息的空气猛地灌入鼻腔。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拍打过来,南腔北调的方言、行李箱滚轮的轰鸣、接站人的呼喊、车站广播的电子女声……汇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喧嚣。

“我的天!这么多人!”李婷婷紧紧抓着云浅浅的胳膊,眼睛瞪得溜圆,脸上长途跋涉的疲惫被初到大都市的震惊冲淡了不少,更多的是紧张和茫然,“浅浅,这么多人,表姑能找到我们吗?”

云浅浅的视线快速扫过汹涌的人潮。她的心跳在巨大的噪音中反而显得异常沉稳,像一面定海神针。过目不忘的能力让她瞬间捕捉到视野内所有指示牌的位置——出站口、地铁口、公交站、洗手间……信息清晰地在脑海中铺开。她反手握住李婷婷的手腕,声音在嘈杂中依旧清晰有力:“别慌,跟着指示牌往出站口走,表姑肯定在外面等。看好自己的包!”

“哎!”李婷婷像找到了主心骨,用力点头,另一只手把肩上沉重的双肩包又往上提了提。

两人如同两片小小的叶子,被庞大的人流裹挟着,艰难地穿过狭窄的通道,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头顶巨大的穹顶投下略显昏黄的光线,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云浅浅护着身侧的帆布行李袋,目光锐利地扫视前方,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07、12、19、23、28、31、09,这串滚烫的数字在她心底无声地、一遍遍流淌,如同命运的倒计时,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不适。

终于,随着人流涌出最后的闸机口,眼前豁然开朗,却又被更庞大、更混乱的接站人群填满。无数双手举着写有名字的纸板或牌子,无数双眼睛在人群中焦急地搜寻。

“婷婷!浅浅!这边!这边!”

一个带着浓重江西口音、嗓门洪亮的女人声音穿透了喧嚣,精准地落入两人耳中。

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隔离带外,一个穿着碎花短袖衫、深色长裤,身形微胖、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正用力地挥舞着手臂,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和长途等待的急切。正是李婷婷的表姑,任春梅。

“表姑!”李婷婷惊喜地尖叫一声,拉着云浅浅就奋力挤了过去。

“哎哟!可算出来了!这趟车晚点了十几分钟,可急死我了!”任春梅一把接过李婷婷手里的塑料袋,又伸手想去接云浅浅的行李袋,“这就是浅浅吧?路上累坏了吧?快把行李给我!”

“表姑好,我自己拿就行,不重。”云浅浅微笑着避开了任春梅的手,礼貌地问好。她的行李袋确实轻便,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和最重要的贴身小包,就是母亲烙的那几张金黄的鸡蛋饼。

“这孩子,真懂事!”任春梅也没坚持,上下打量着两个女孩,尤其是云浅浅,眼神带着几分审视,但更多的是长辈的关切,“瘦了,路上肯定没吃好。走走走,表姑带你们先去厂里安顿,然后好好吃顿饭!”

她一边说着,一边熟门熟路地领着两人在人群中穿梭,避开横冲直撞的行李车和茫然四顾的旅客,径直走向地铁入口的方向。

“表姑,我们坐地铁去?”李婷婷好奇地问。她对地铁的印象还停留在电视里。

“对啊!坐地铁快,比公交舒服多了,还不堵车!”任春梅语气里带着点对大都市便利生活的自豪,“就是人多点,你们跟紧我,别走散了!”

进入地铁站,又是另一番景象。明亮的灯光,光滑的地砖,巨大的指示牌,还有行色匆匆、面无表情的都市人群。自动售票机前排着长队,任春梅麻利地掏出零钱买了三张票。过闸机,下长长的自动扶梯,一股带着凉意的、混合着铁轨味道的风从隧道深处吹来。

“轰隆隆——”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和强劲的气流,一列银白色的地铁列车如同钢铁长龙般疾驰进站,精准地停在她们面前。车门“唰”地一声打开。

“快上!往里走!有位置就坐!”任春梅率先挤了上去,中气十足地招呼着两个女孩。

车厢里果然人满为患。别说座位,连站的地方都拥挤不堪。云浅浅和李婷婷被挤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紧紧抓着冰冷的扶手。地铁启动的瞬间,巨大的惯性让李婷婷惊呼一声,差点摔倒,幸好云浅浅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列车在幽暗的隧道中高速穿行,窗外的广告灯牌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车厢内只有空调运转的轻微嗡鸣和报站的女声。云浅浅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车厢内一张张疲惫或麻木的都市面孔,她的思绪却早已飞到了目的地之外。地铁几号线?换乘站叫什么?这些信息在她踏入车厢、扫过路线图的瞬间,就已清晰地烙印在脑海。她甚至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推算着抵达工厂后,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寻找那个决定命运的彩票点。

车厢广播报出一个站名。

“下一站到了!准备下车换公交!”任春梅的声音及时响起。

又是一番拥挤的下车、上电梯、出站。扑面而来的不再是火车站那种混杂的气息,而是更加浓重的汽车尾气和柏油马路被烈日暴晒后的焦糊味。街道两旁是密集的厂房和略显杂乱的城中村自建房,招牌林立,各种小吃店、杂货铺、五金店、网吧挤在一起,充满了生活气息和工业区的粗粝感。

公交站牌下同样人头攒动。一辆车身上印着某品牌广告、显得格外破旧的公交车喘着粗气停下,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任春梅凭借着丰富的“挤车”经验,再次带领两人成功“突围”,抢到了车尾两个相对宽松的站位。

公交车在拥挤的马路上走走停停,窗外是飞驰而过的摩托车、载满货物的大货车、以及更多穿着各色工服的打工者。工厂区特有的景象逐渐清晰:高耸的烟囱(有些还在冒烟)、连绵的铁皮厂房、巨大的仓库、堆放着各种工业原料的空地……

“看到前面那个蓝色顶棚的大厂房没?那就是咱们厂!”任春梅指着前方一栋规模不小的建筑,语气带着点归属感,“叫‘兴达手袋厂’,专门做出口的包包,什么书包啊、手提包啊、钱包啊都有!”

她趁着坐车的功夫,开始絮絮叨叨地介绍起来:“你们俩啊,来了就安心干。我跟车间主管都说好了,给你们安排的是包装部,就是最后一道工序,把做好的包包检查一下,装进袋子里,贴上标签。这活不累,就是坐着,手头活细点就行,比车缝那些踩缝纫机轻松多了!”

“一个月能有多少钱啊,表姑?”李婷婷最关心这个。

“包吃包住,底薪一千八!”任春梅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加上全勤奖啊、加班费啊,手脚麻利点,一个月两千出头没问题!要是加班多,两千五六也有可能!”她顿了顿,看着两个女孩,“就是时间有点长,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中间休息一个半钟吃饭。赶活的时候可能要加更晚。你们刚来,看看能不能适应。要是实在觉得累,干不了,表姑到时再想办法给你们换换,看有没有轻松点的岗位。先干着,啊?”

“嗯,谢谢表姑。”李婷婷用力点头,脸上露出憧憬的神色。两千块!对她来说已经是笔巨款了。

云浅浅也微笑着道谢:“谢谢表姑费心。” 然而,她心中却是一片澄澈的明镜。包装工?流水线?一个月两千?这些在她此刻的规划里,不过是短暂停留的背景板。她的目光平静地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那些不起眼的街边小店被她的视线快速扫描、筛选。表姑,抱歉了,我可能只在这里待一个星期左右。等彩票的钱一到手,安稳地落袋为安,我就会离开。第一步,必须先去买下那张彩票!时间就在今天晚饭前!

公交车在一个尘土飞扬的路边站台停下。任春梅带着她们下车,又走了几分钟,穿过一条两边都是小吃摊和杂货店的狭窄街道,空气中飘荡着炒粉、油炸食品和廉价香水混合的复杂气味。最终,停在了一扇巨大的、漆成蓝色的铁门前。门边挂着“兴达手袋厂”的牌子,门口有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守着。

“到了!这就是宿舍区,跟厂区连着,方便。”任春梅熟稔地跟保安点点头,领着她们走进旁边一栋六层高的旧楼。楼道狭窄,墙壁斑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消毒水味。

“你们住三楼,306。”任春梅一边爬楼梯一边说,“这层楼暂时就安排了你俩,其他房间还空着或者住着别的部门的。六人间,上下铺,不过现在没人,清静!你们先凑合着住。”

她掏出钥匙打开306的门。一股久未住人的灰尘味和淡淡的潮湿气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靠墙摆着三组铁架上下铺,中间留出一条狭窄的过道。水泥地面,墙壁是简单的白灰,有些地方已经泛黄脱落。窗户关着,玻璃上蒙着一层灰。天花板上吊着一个蒙尘的旧风扇。除了床铺,只有角落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两把塑料凳子,显得格外空旷简陋。

“条件就这样,打工都这样,比不了家里,但好歹遮风挡雨,不用花钱。”任春梅把钥匙递给李婷婷,“你们自己选铺位吧,上铺下铺都行。厕所在走廊尽头,公用的,洗澡也是。热水要自己拿桶去开水房打。累了吧?先简单收拾下,把东西放好,洗把脸,表姑带你们去食堂吃饭。”

李婷婷看着简陋的环境,兴奋劲消退了一些,但也没抱怨,开始打量铺位:“浅浅,你要上铺还是下铺?”

“我都行,你先挑。”云浅浅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房间,窗户的位置、门的朝向、桌子的状况,所有细节瞬间印入脑海。安全,暂时只有她们两人,这很好。她将行李袋放在靠窗的一张下铺上——这里光线和通风相对好一点。

两人简单地用带来的毛巾擦了擦床板和桌子上的浮灰,把换洗衣物拿出来放在枕边,洗漱用品摆在桌上。云浅浅特意将装着身份证、银行卡、现金和车票、鸡蛋饼的帆布包塞在了枕头底下最深处。

“行了,先这样,回头慢慢收拾。走,吃饭去!”任春梅看她们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催促道。

工厂的食堂就在宿舍楼后面的一栋平房里。正是晚饭时间,里面人声鼎沸,弥漫着大锅饭菜特有的、说不上好闻的味道。长长的队伍从打饭窗口一直排到门口。穿着各色工服的工人们拿着不锈钢餐盘,神色疲惫地排着队。

任春梅显然是老资格,直接领着她们走到队伍侧面,跟打饭的阿姨熟络地打了个招呼。阿姨看了看云浅浅和李婷婷,从窗口递出三个餐盘。

“新来的?跟着任姐的啊?行,拿着吧!”阿姨嗓门很大。

餐盘里的饭菜很简单:一份水煮得发黄的空心菜,一份几乎看不到油星的冬瓜片,一大勺米饭,还有一小块颜色可疑的、疑似鸡肉的东西。

“厂里食堂就这样,管饱不管好。”任春梅找了个靠墙的空位坐下,拿起筷子,“将就着吃吧,比外面便宜。想吃好的,休息了自己出去买。”

李婷婷看着餐盘,皱了皱鼻子,小声嘀咕:“还没我妈做的好吃……”但还是拿起筷子扒拉起来,她是真饿了。

云浅浅神色如常地坐下,拿起筷子。眼前的饭菜和前世家里的清贫伙食相比,并无太大区别,甚至油水更少。她小口吃着,味同嚼蜡,心思完全不在这里。时间在流逝,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工厂外那条街上的灯光应该亮起来了吧?那个彩票点……必须尽快找到!

她一边机械地咀嚼着米饭,一边在脑海中快速勾勒着从宿舍楼到厂门口、再到刚才坐公交经过那条街的路线图。每一个路口,每一家店铺的类型和位置,都清晰地浮现出来。厂门左边……第三家……应该是一家杂货铺兼小卖部?她记得李婷婷在火车上提过一句。没错,就是那里!前世,她和同学抵达的第二天,就是在那家店门口,看到了那张改变一切的彩票开奖公告!

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着,带着一种隐秘的兴奋。机会就在眼前!

“表姑,”云浅浅咽下口中的食物,抬起头,语气自然平静,“我想去买点东西。牙刷、毛巾,还有肥皂,火车上用了没顾上买新的。厂里的小卖部有吗?或者附近哪里有?”

“厂里小卖部东西少还贵!”任春梅立刻说,“你要买这些啊,出厂门左拐,走几步就有条小街,好几家杂货铺呢,东西便宜。叫什么‘兴隆百货’、‘便民超市’的,随便找一家就行。让婷婷陪你去?”

“不用了表姑,”云浅浅立刻拒绝,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体贴,“婷婷也累了,让她休息吧。我就买点小东西,很快回来。我记得路,厂门左拐是吧?”

“对,左拐,走几十米就到,亮灯的那条街就是。”任春梅不疑有他,又叮嘱道,“别走远啊,天快黑了,买完就回来。身上钱放好,这边人多手杂的。”

“嗯,我知道的,谢谢表姑。”云浅浅应着,迅速将餐盘里最后一点米饭扒进嘴里,“我吃好了,现在就去吧,趁着天还没全黑。”

“行,去吧去吧,早点回来。”任春梅挥挥手。

李婷婷确实累得眼皮打架:“浅浅,那你小心点啊。”

“嗯,你休息吧。”云浅浅站起身,动作利落。她没有回宿舍拿钱,贴身小包一直藏在衣服里。她只拿上了那个轻便的帆布行李袋作掩护——里面空荡荡,正好可以装等下买的生活用品做样子。

走出食堂,傍晚的风带着工厂区特有的、微带化工原料气息的温热。天空是深沉的墨蓝色,工厂的照明灯和远处街市的霓虹已经开始闪烁。云浅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厂门快步走去。

她的步伐看似平静,实则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急切。厂门口蓝色的铁门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厚重。她向保安点点头,侧身走了出去。

左拐。

喧嚣的市井气息瞬间浓郁起来。一条不算宽阔的街道,两旁是林立的店铺,灯火通明。大排档的灶火熊熊,油烟升腾;杂货铺的灯光照亮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发廊的霓虹灯旋转着;廉价服装店的喇叭声嘶力竭地放着流行歌曲……各种声音、气味、光影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嘈杂的生命力。

云浅浅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快速掠过一家家店铺的招牌:川菜馆、湘菜馆、五金店、XX通讯、XX网吧……她的脚步没有停留,径直向前。

一家,两家……

她的心跳随着脚步的接近而逐渐加速。

第三家!

一个红底黄字、略显陈旧的招牌跃入眼帘——“兴隆百货”。招牌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烟酒饮料,日用百货,福利彩票”。

找到了!

就是这家不起眼的小店!门面不大,玻璃柜台里摆放着香烟、饮料、零食和一些日用品。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报纸的阿伯。

云浅浅的脚步在店门口顿住。隔着几米的距离和喧嚣的人声,她仿佛能看到两天后,就是在这块小小的空间里,那组数字跃上摇奖屏幕时引起的短暂骚动和随后巨大的、无人认领的遗憾。

就是这里!改变一切的起点!

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让她瞬间冷静下来。不能急,不能慌,要自然。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调整出带着几分初来乍到、需要购物的少女表情,拎着空荡荡的行李袋,步履从容地走进了“兴隆百货”。


破旧的中巴车在尘土飞扬的乡道上颠簸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喘着粗气,停在了略显破败的乡镇汽车站。站内混杂着汽油味、汗味和廉价香烟的气息,人头攒动,大多是背着大包小包、面色黝黑的乡亲。云浅浅和李婷婷随着人流挤下车,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立刻又被裹挟进前往县城的下一班更拥挤的中巴车里。

又是一番令人窒息的拥挤和颠簸。李婷婷早已没了最初的兴奋,蔫蔫地靠着车窗抱怨:“我的天,骨头都要散架了……浅浅,你还好吧?”

“还好。”云浅浅简短地应了一声,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熟悉的田野、村庄渐渐被更多低矮的楼房、热闹的集市所取代。她的心绪,一半沉浸在对父母小妹的不舍中,另一半则像绷紧的弓弦,牢牢锁定着那个即将抵达的起点——火车站,以及之后的目的地:广州。

当那栋灰扑扑的、带着明显岁月痕迹的县火车站大楼出现在视野里时,时间已近中午。空气闷热潮湿,站前广场上人声鼎沸,拖着行李箱的学生、扛着巨大编织袋的民工、行色匆匆的旅客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充满时代感的、喧嚣而生动的画卷。

“呼!总算到了!”李婷婷长舒一口气,拉着云浅浅的手腕就往进站口跑,“快!浅浅!看时间,11点45了!我们那趟车12点08发车,还有二十多分钟!”

云浅浅任由她拉着,目光快速扫过眼前的一切。这火车站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斑驳的墙面,巨大的、显示着车次信息的翻牌式时刻表(有些字块已经缺角),排着长龙的售票窗口,还有那扇通往站台的、半开着的铁栅门。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方便面味和劣质香水混合的气息,广播里夹杂着电流声的女声在重复播报着车次信息。

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夹杂着重生的疏离感涌上心头。前世,她就是从这里,带着对未来的茫然和一丝逃离的兴奋,踏上了南下的火车。而此刻,心境已截然不同。她不是逃离,而是主动出击,去攫取改写命运的钥匙。

两人凭借车票通过了简单的检票口,进入略显昏暗的候车大厅。长椅上坐满了人,地上也堆满了行李。空气更加浑浊。李婷婷眼尖,指着前方一块聚集了更多人的区域:“看!浅浅,那里!去广州的人都在那边等!”

她们刚挤到人群边缘,广播里那个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女声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旅客朋友们请注意!由本站开往广州站的K5333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进站了!请乘坐K5333次列车的旅客,带好您的行李物品,到2号检票口排队检票进站!

“到我们了!到我们了!”李婷婷立刻蹦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紧张和激动。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向2号检票口涌去。检票员大声吆喝着维持秩序,但效果甚微。云浅浅和李婷婷被裹挟在洪流中,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紧紧护着自己的行李袋,几乎脚不沾地。

穿过狭窄的检票口,踏上通往站台的通道,一股混合着铁锈、机油和热浪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绿色铁皮长龙静静地卧在轨道上,车厢上印着褪色的车次编号。车门前已经挤满了人,争先恐后地向上涌。

“挤啊!不然没地方放行李了!”李婷婷尖叫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拉着云浅浅硬是挤开一条缝隙,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车厢。

车厢内的景象比乡镇中巴有过之而无不及。过道上早已水泄不通,塞满了人和行李。汗味、泡面味、脚臭味、劣质烟草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暖流。座位上方狭小的行李架上,塞满了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行李箱,摇摇欲坠。找到自己座位号的过程又是一番艰难的跋涉。

“呼……呼……总算……坐下来了……”李婷婷瘫倒在硬邦邦的绿色人造革座椅上,大口喘着气,脸颊通红,额头上全是汗珠。她买的票是两人座靠窗,云浅浅在她旁边靠过道。

云浅浅也松了口气,将帆布行李袋费力地塞到座位底下。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紧贴着皮肤。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投向车窗外。

站台上依旧一片混乱。送行的人隔着车窗大声叮嘱,拖着巨大包裹的人还在奋力往车上挤,穿着制服的列车员拿着喇叭声嘶力竭地维持秩序,小推车售卖着矿泉水、方便面和劣质盒饭,吆喝声不绝于耳。形形色色的面孔在窗外晃动,带着离别的愁绪、旅途的疲惫和对远方的憧憬。

“哐当——!”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传来,车门艰难地关上了,隔绝了站台大部分的喧嚣。紧接着,车身猛地一震,伴随着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绿皮长龙缓缓地、带着一种老迈的喘息,开始移动。

窗外的站台、送行的人群、车站大楼开始匀速地向后退去,速度越来越快。熟悉的县城风景逐渐被抛在身后,视野变得开阔,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农田、低矮的厂房和更远处连绵的青山。

旅程,真正开始了。

火车运行逐渐平稳,车厢内的喧嚣却并未平息。婴儿的啼哭、邻座大叔响亮的鼾声、后座几个年轻人兴奋的扑克牌吆喝、还有推销袜子、玩具、充电宝的小贩在拥挤的过道里艰难穿梭的叫卖声,交织成一首独特而嘈杂的旅途交响曲。

“我的妈呀,这车上人可真多!”李婷婷拿出纸巾擦着汗,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两瓶矿泉水,递给云浅浅一瓶,“渴死了,快喝点。还好我们抢到坐票了,你看站着的那些人,多难受。”

“谢谢。”云浅浅拧开瓶盖,小口喝着冰凉的矿泉水。水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稍微缓解了车厢内的燥热。她看着李婷婷因兴奋和闷热而泛红的脸,开始自然地引入话题:“婷婷,等到了广州,我们安顿下来后,先去附近买些生活用品吧?毛巾、牙刷、肥皂什么的,厂里可能发的不全或者不好。”

“对对对!”李婷婷连连点头,“我表姑说了,宿舍是上下铺,有风扇,但其他东西都得自己准备。还有,我们得买点吃的备着,厂里食堂听说一般般,晚上饿了可没地方买。”

“嗯,”云浅浅表示赞同,目光扫过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继续道,“安顿好之后,我们抽时间在厂区附近逛逛,熟悉一下环境。看看哪里有超市、菜市场、银行,还有……嗯,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小商店、小饭馆之类的,以后要用也方便。”她刻意将“彩票点”这个终极目标隐藏在“小商店”这个宽泛的概念里。

“好啊好啊!”李婷婷毫无所觉,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听说厂门口那条街晚上可热闹了,有好多小吃摊!等发了工资,我一定要去尝尝!还有,我们休息日可以去市区逛逛?听说广州可大了,有上下九、北京路,好多卖衣服的,还便宜!”

“嗯,有机会可以去看看。”云浅浅微笑着应和,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抵达后的时间节点。按照前世记忆,彩票开奖是在她们抵达广州后的第三天。也就是说,她必须在抵达的当天,最迟第二天上午,就要找到并买下那组彩票!时间非常紧迫!她需要利用这“熟悉环境”的借口,第一时间锁定目标地点。

火车单调的轰鸣声和车厢内的嘈杂仿佛成了背景音。两个女孩头靠着头,低声细语地商量着抵达后的各种细节:买什么牌子的蚊香最有效,哪种桶装面味道好又实惠,要不要合买一个电水壶……云浅浅一边回应着,一边将李婷婷提到的、关于工厂周边环境的所有零碎信息,如同海绵吸水般,瞬间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小卖部大概在厂门左边第三家,卖水果的推车傍晚会在路口出现,离工厂最近的一个稍大的超市要穿过两条街……过目不忘的能力在此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这些信息都将在她寻找彩票点时提供重要的方位参考。

时间在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景色从翠绿的丘陵农田,渐渐变成了更多低矮的厂房和密集的城镇。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绚烂的金红,车厢内亮起了昏黄的灯光。列车员推着餐车,吆喝着“盒饭、盒饭”,在拥挤的过道中缓慢移动。

云浅浅拿出母亲烙的鸡蛋饼,分了一半给李婷婷。饼已经凉了,不如刚出锅时酥脆,但浓郁的蛋香依旧勾人食欲。两人就着矿泉水,小口吃着这饱含深情的干粮。冰凉的饼混着水咽下去,云浅浅的心却暖融融的。这是母亲的爱,也是她力量的源泉。

“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广州站!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不知过了多久,当广播里再次响起列车员清晰而略带疲惫的播报声时,车厢内瞬间沸腾起来!

“到了到了!”

“总算到了!腰都坐断了!”

“快收拾东西!别落了!”

“哎呀我的包呢?”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嘈杂声瞬间提高了几个分贝。过道上挤满了提前站起来、焦急地取下行李的人。

云浅浅和李婷婷也赶紧行动起来。云浅浅弯腰从座位底下拖出自己轻便的帆布包,手指下意识地隔着布料,按了按贴身小包的位置——身份证、银行卡、那卷带着父亲体温的现金,还有母亲沉甸甸的爱,都在。触感冰凉而坚实。

火车速度明显减慢,最终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剧烈的晃动,彻底停了下来。巨大的“广州站”站牌在车窗外掠过。

车门“哐当”一声打开,更加喧嚣、混杂着各种方言和热浪的空气猛地涌入车厢!

“走!浅浅!”李婷婷一手拎着自己的大包,一手拉住云浅浅的胳膊,脸上是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抵达目的地的兴奋和紧张。

云浅浅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都市特有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她一路颠簸与思绪的绿皮车厢,然后,拎起行李袋,目光坚定地望向车门外那片灯火璀璨、人潮汹涌的站台。

她随着汹涌的人流,一步踏出了车门。

脚下是坚实的水泥站台,头顶是巨大而略显陈旧的站台顶棚。四面八方都是汹涌的人潮,南腔北调的方言、行李箱滚轮的轰鸣、接站人的呼喊、车站广播的播报……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空气中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快餐店飘出的油炸味,还有一种属于大都市的、陌生而充满活力的气息。

明亮的灯光将站台照得如同白昼,也照亮了云浅浅年轻脸庞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决心。她抬头望向车站出口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喧嚣的人海和钢筋水泥的丛林,精准地锁定了那个不起眼的彩票点。

滚烫的数字在她心底无声流淌:07、12、19、23、28、31、09。

她微微勾起唇角,在心中无声宣告:

广州,我来了。


“兴隆百货”四个褪色的红字悬在头顶,门框上方缠绕着几根接触不良的霓虹灯管,明明灭灭,在渐深的暮色里投下光怪陆离的碎影。店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的气息:烟草的焦香、廉价塑料制品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灰尘气。玻璃柜台里,香烟盒码得整整齐齐,各色饮料瓶反射着柜台顶灯的光,零食包装袋挤在一起,角落里堆着些脸盆、衣架之类的日用品。柜台后,头发花白的阿伯架着老花镜,正专注地看着一份摊开的旧报纸,头顶一盏白炽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

云浅浅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血液奔涌的声音几乎要盖过门外街道的喧嚣。07、12、19、23、28、31、09——这串滚烫的数字在她脑中疯狂盘旋,灼烧着她的神经。她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尘埃的呛人感,反而让她瞬间冷静下来。指尖在身侧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她拎着那个几乎空瘪的帆布行李袋,步履平稳地走进小店,目光在货架上逡巡,最终落在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塑料水杯上。

“阿伯,这个水杯几钱?”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初来乍到的怯生,是再自然不过的少女问询。

阿伯从报纸上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梁中段,露出浑浊却和善的眼睛。他看了一眼云浅浅指的水杯,慢悠悠道:“五块。”

“哦。”云浅浅点点头,又指了指旁边挂着的纯白色毛巾,“那个毛巾呢?”

“三块。”阿伯放下报纸,身体微微前倾,靠在柜台上,显然准备接待这位小顾客。

云浅浅拿起水杯看了看,又摸了摸毛巾的质地,似乎在认真挑选。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柜台角落那个小小的、贴着红蓝双色球标志的彩票机。

“阿伯,”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点好奇和腼腆,“你们这里……也能买彩票啊?”

“能啊,小姑娘也玩这个?”阿伯笑了,露出几颗豁牙,“双色球、刮刮乐都有。想试试手气?”

“嗯……我同学说挺好玩的,让我帮他带一注。”云浅浅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点不好意思,完美扮演了一个替人跑腿的女孩,“他说……要机选一注就行。” 她刻意强调了“机选”,将一切归咎于虚无缥缈的运气。

“机选好啊,省事!”阿伯显然见惯了各种买彩票的人,对机选更是习以为常。他熟练地转过身,在那台小小的彩票机上按了几下按键,机器发出一阵轻微的打印声。很快,一张崭新的、带着油墨味的彩票被吐了出来。

阿伯拿起彩票,随意地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便递给了云浅浅:“喏,机选的。两块钱。”

云浅浅的目光在彩票上飞快地扫过。

**07、12、19、23、28、31、09。**

分毫不差!

那串早已刻入灵魂的数字,此刻清晰地印在薄薄的纸片上,带着机器打印的独特温度。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狂喜和如释重负感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她感觉指尖都有些发麻,仿佛握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沉甸甸的金山,是撬动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她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呐喊,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手指甚至微微颤抖着——这可以被理解为少女付钱时的紧张。她从贴身小包的夹层里,小心地抽出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元纸币(特意准备好的零钱),递了过去。

“谢谢阿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迅速将那张承载着未来的彩票对折,再对折,看也没看,仿佛对待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随手塞进了牛仔裤的前口袋里。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或珍重感。

阿伯收了钱,随意地将纸币丢进旁边的铁皮钱盒里,发出“哐啷”一声轻响,便又低头去看他的报纸了,对这个“帮同学机选”的女孩再无半分留意。

尘埃落定。

云浅浅轻轻吁了一口气,这口气悠长而无声,仿佛将胸腔里积压了三十年的沉重都呼了出去。她拿起选好的水杯和毛巾,又快速扫了一眼货架:“阿伯,再拿一块硫磺皂,一把牙刷,要硬毛的。”

付钱,找零。几分钟后,她拎着那个不再空瘪、装着简单生活用品的帆布行李袋,走出了“兴隆百货”。

店外,华灯初上。工厂区的夜晚,喧嚣并未停歇,反而因为下班的人流而更加热闹。大排档的油烟味更加浓烈,劣质音响震耳欲聋,打工仔打工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声说笑着,释放着白天的疲惫。霓虹灯的光污染肆无忌惮地涂抹在低矮杂乱的建筑上,空气里混杂着食物、汗水和机油的味道。

云浅浅拎着袋子,汇入这嘈杂的人流。她的脚步不疾不徐,目光平静地掠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孔,掠过那些闪烁着廉价光芒的招牌。然而,她的内心,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激荡着汹涌澎湃的浪潮,与这喧嚣的俗世彻底隔绝。

彩票买到了!五千万!命运的钥匙,终于实实在在地握在了她的手中!

紧绷了几乎一整天的神经,此刻才敢真正松弛下来一丝缝隙。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四肢百骸。重生以来的冲击、旅途的颠簸、寻找彩票点的紧张、成功得手的狂喜……所有情绪在这一刻沉淀下来,留下的是近乎虚脱的松懈和一种脚踏实地的笃定。

接下来几天,安心上班,做个最普通的流水线女工,等待开奖!等待那改变一切的时刻降临!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向前飞驰,越过了这嘈杂的街道,越过了即将开始的几天短暂工人生涯,精准地落在了彩票开奖之后——

第一步,当然是领奖!确保这五千万安全、稳妥、不引起任何波澜地落入自己的口袋。她需要谨慎,非常谨慎。低调领奖,做好保密措施,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麻烦。这笔钱,是她改变一切的基石,容不得半点闪失。

然后……

第一步:还债!大伯家的瓦片钱,小叔家借的几担谷子钱,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人情债……像一块块石头,压在父母心头多年。她要第一时间,一笔一笔,连本带利,亲自还清!还要用最体面的方式,堵住任秀英那类人的嘴,让父母从此在村里挺直腰杆!

第二步:安家!家里的老屋,低矮、潮湿、破旧。她要给父母盖一栋全村最敞亮、最结实的砖瓦房!装上明亮的玻璃窗,铺上干净的地砖,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让父母再也不用忍受漏雨的屋顶和刺骨的寒风。让晚晚有自己的小房间,有书桌,有台灯,安心读书。

第三步:健康!带父母去省城最好的医院,做个全面的体检。前世父母积劳成疾,咳血倒下的画面如同梦魇。这一世,她要将一切病痛扼杀在萌芽!该调养的调养,该预防的预防,钱不是问题!

第四步:晚晚的未来!送晚晚去县里最好的中学!学费、生活费、学习资料……全部安排妥当!她要让妹妹接受最好的教育,拥有自己选择人生的权利,而不是像前世一样,早早辍学,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第五步:根基!那漫山遍野的、承载着父母心血和前世遗憾的脐橙!五千万,足以成为撬动家乡产业的强大杠杆!收购小型加工厂?建立自有品牌?打通电商销售渠道?打造冷链物流?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激烈碰撞。信息差是她最大的武器!现在是2013年,淘宝已初具规模,京东物流也在发力,微信支付即将上线……机会就在眼前!她要让家乡的脐橙,贴上“云”字标签,走出大山,走向全国!让那清甜的滋味,成为乡亲们实实在在的收益,让父母的心血,化作真正的金山!

每一步都清晰无比,每一步都承载着沉甸甸的责任和滚烫的期许。五千万是起点,是燃料,她要让它燃烧出最耀眼的光芒,照亮整个家庭的未来!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的、清冽如高山雪松般的冷香,毫无征兆地钻入她的鼻腔。这气息是如此独特、如此干净,与周围浑浊的油烟、汗味和机油味格格不入,瞬间攫取了她的注意力。

云浅浅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心微蹙。

这味道……好熟悉?

一个模糊的画面如同被这缕冷香骤然激活,猛地闪现在脑海深处:逼仄的空间,巨大的轰鸣,窗外是流动的云海。一只骨节分明、异常好看的手随意搭在扶手上,腕间一块低调却价值不菲的腕表折射着舷窗外的微光。旁边座位上,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衬衫的男人,闭着眼,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倦怠和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那缕清冽的冷香,似乎就萦绕在他周身……

飞机?邻座?

这个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细节,只留下那缕冷香带来的强烈印象和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慕容皓?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

云浅浅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觉得荒谬。怎么可能?她现在只是个刚下火车、即将成为流水线女工的农村女孩。慕容皓是谁?那是前世她在财经杂志和八卦小报上才见过的名字,京城慕容家的太子爷,云端之上的人物,与她隔着天堑鸿沟。

一定是太累了,加上刚才买彩票时精神高度紧张,产生了幻觉。她用力甩了甩头,将那缕扰人的冷香和那个模糊的身影强行驱逐出脑海。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眼下最重要的,是脚踏实地走好每一步。彩票、家人、橙子……这些才是她生命中的重中之重。至于那些虚无缥缈的、计划外的……奢侈品?她云浅浅重生归来,首要目标从来都是独美!

思绪重新聚焦。她抬起头,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回了兴达手袋厂那扇巨大的蓝色铁门前。门卫室的灯光昏黄,保安正百无聊赖地翻着报纸。

她出示了简陋的临时工牌(任春梅刚给的),保安懒洋洋地挥挥手放行。

厂区里安静了许多,只有远处车间还隐约传来机器的嗡鸣。宿舍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更加陈旧。她踏上通往三楼的水泥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

推开306的门,一股淡淡的灰尘味和潮湿气再次扑面而来。屋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李婷婷已经在下铺睡着了,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显然累坏了。她的双肩包随意地丢在地上,塑料袋放在桌上。

云浅浅轻手轻脚地放下行李袋,拿出刚买的毛巾、牙刷、肥皂和水杯,整齐地放在那张破旧木桌属于自己的那半边。做完这一切,她才坐到自己的床铺上——靠窗的下铺。

身体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异常清醒。她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折成小方块的彩票,小心翼翼地展开。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串数字再次清晰呈现:07、12、19、23、28、31、09。

指尖轻轻拂过那带着油墨味的数字,冰冷的纸张触感却仿佛带着灼热的能量,一直烫到心底。

成了。

她将彩票再次仔细折好,这一次,她拉开了帆布行李袋最里层那个带拉链的小内袋。里面放着她的身份证、银行卡,还有那个用红纸包着、带着父亲体温的两百块钱红包。

她将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彩票,珍而重之地放了进去,紧贴着身份证和银行卡,最后,又将那红纸红包压在了最上面。

拉上拉链,仿佛锁住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也锁住了通往未来的第一道门。

她靠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目光投向窗外。工厂围墙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在不远处闪烁,勾勒着繁华的轮廓。而更深的夜空中,几颗孤星顽强地穿透了光污染,散发出微弱却恒久的光芒。

三天。只需要再等三天。

她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深处涌动的疲惫和灵魂深处燃烧的火焰。工厂特有的、淡淡的机油味萦绕在鼻端,但在她的意识深处,却仿佛又嗅到了家乡后山那漫山橙林在六月暖风里散发出的、带着微苦清香的橙叶气息。

那沉甸甸的、挂满枝头的青翠果实,正静默地积蓄着力量,等待在冬日,绽放出最耀眼的金黄。


意识沉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像一片叶子随波逐流。重生以来积累的疲惫、旅途的颠簸、彩票入囊后的狂喜与重压,终于彻底压垮了紧绷的神经。云浅浅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躺下的,只觉得身体陷入了一片混沌的泥沼,连一个梦的碎片都未曾留下。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激昂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如同巨大的铜锤,猛地敲碎了深沉的睡意!那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带着工厂喇叭特有的、刺耳的电流杂音,在狭小的宿舍里隆隆回荡,震得床板都在微微发颤。

云浅浅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低矮、布满细密裂纹的天花板,角落挂着一缕蛛丝,在清晨微弱的光线里飘荡。窗外天光灰白,显然离大亮还早。激昂的乐曲声还在持续,伴随着喇叭里一个毫无感情、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催促:

“起床了!起床了!所有员工,七点十分准时在车间门口集合!点名!迟到罚款!”

心脏还在胸腔里砰砰直跳,被惊醒的茫然感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取代。她回来了,不是在高考结束后的老屋硬板床,而是在兴达手包厂三楼的简陋宿舍里。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灰尘味和潮湿气。

“唔……吵死了……” 旁边下铺的李婷婷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像条咸鱼般翻了个身,把薄被拉过头顶,“这才几点啊……”

云浅浅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昨晚入睡时那种彩票在握的笃定感,被这粗暴的起床号角冲淡了几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必须忍耐的现实感。她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来。

“婷婷,快起吧,迟到了要罚款。” 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却异常清醒。五千万的彩票就在枕下的帆布包最里层,像一颗暂时休眠的太阳,给她源源不断的力量去忍耐这短暂的黑暗。

李婷婷又哼哼唧唧磨蹭了几分钟,才不情不愿地坐起来,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眼睛肿得像桃子:“我的天……感觉刚睡着……浅浅,你不困吗?”

“还好。” 云浅浅简短地回答,已经拿起昨晚新买的塑料脸盆和毛巾,“我去打水。” 动作利落,没有一丝拖沓。

走廊尽头的公共盥洗室弥漫着浓重的漂白粉和潮湿发霉混合的气味。几个同样睡眼惺忪的女工正挤在水龙头前,哗啦啦地洗脸刷牙,动作飞快,彼此间没什么交流,只有牙刷摩擦牙齿的沙沙声和吐水的声音。云浅浅沉默地加入其中,冰凉的自来水拍在脸上,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她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脸,眼神锐利而清醒。三天,只需要再忍三天!

两人快速收拾完毕,回到宿舍换上带来的旧衣服(厂里没有统一工服)。云浅浅特意穿了一条口袋较深的长裤,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小包的位置——硬硬的卡片和那张薄薄的彩票安然无恙。

七点零五分,她们跟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下宿舍楼。清晨的空气带着工厂区特有的、微凉的金属和机油味。巨大的厂房在灰白的晨光中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车间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穿着灰扑扑的衣服,神情麻木或疲惫,三五成群地站着,低声交谈着,或沉默地抽着劣质香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被生活压榨的沉重感。

“婷婷!浅浅!这边!” 任春梅的声音穿透人群,她站在靠近车间大门的位置,正朝她们用力挥手。她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看起来精神不少。

两人赶紧挤过去。

“没迟到就好!” 任春梅松了口气,压低声音,“等会儿点名,点完名我带你们进去,交给包装组的刘组长。记住,手脚麻利点,少说话,多做事,刘组长人还算和气,但最讨厌磨洋工和出错的!”

“知道了,表姑。” 李婷婷小声应着,显得有些紧张。

云浅浅点点头,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周围。点名开始了,一个穿着灰色工装、拿着夹板的中年男人站在台阶上,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念着名字。点到名字的人懒洋洋地应一声“到”。云浅浅和李婷婷的名字夹杂其中,任春梅在旁边小声提醒着她们回应。

点名结束,沉重的车间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股混杂着皮革、胶水、布料和机油的热浪混合着巨大机器运转的轰鸣声猛地涌了出来!那声音震耳欲聋,瞬间淹没了外面所有的声响。

“跟紧我!” 任春梅大声喊了一句,率先走了进去。

踏入车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巨大的空间被日光灯管照得惨白一片,无数条流水线如同钢铁长蛇般纵横交错。每条流水线两侧都坐满了穿着各色便服的工人,男女老少都有。巨大的缝纫机发出密集如暴雨般的“哒哒哒”声,冲压机“哐哐”作响,传送带“嗡嗡”地匀速移动着。空气里悬浮着细小的纤维和粉尘,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皮革、布料、胶水、汗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味。

李婷婷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脸色有些发白。云浅浅也微微蹙眉,这环境比她预想的还要恶劣。但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便迅速适应了这巨大的噪音和气味,目光锐利地扫过眼前的一切——流程、工位、产品、工人的状态。过目不忘的能力在此刻无声运转,所见的一切如同高清影像般瞬间烙印在脑海深处。

任春梅带着她们在轰鸣的机器声中穿行,绕过堆满半成品的手推车,最终停在一条相对靠里的流水线末端。这里噪音稍微小一点,但传送带的速度似乎更快。十几个女工正坐在矮凳上,双手飞快地动作着。她们面前堆积着刚从前面工序下来的、各种款式和颜色的成品手袋——双肩包、斜挎包、钱包、零钱包……

一个身材微胖、约莫四十岁上下、同样穿着便服但脖子上挂着一个哨子的女人正背对着她们,弯着腰在一个女工旁边说着什么,声音在噪音里听不清。

“刘姐!” 任春梅大声喊了一声。

那女人闻声转过头,露出一张圆盘脸,眉毛稀疏,眼神带着长期管理形成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看到任春梅,点了点头,又扫了一眼她身后的云浅浅和李婷婷。

“刘组长,这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我两个侄女,云浅浅,李婷婷,新来的包装工!” 任春梅赶紧介绍,声音拔得很高。

刘组长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尤其在云清清秀沉静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然后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行,知道了。跟我来吧。” 她的声音不高,但有种穿透噪音的清晰感。

她把两人带到流水线末端一个相对空些的位置,这里堆着不少空的透明塑料袋和印着不同外文的标签贴纸。旁边还有几个空着的矮凳。

“你们俩,以后就负责这条线的最后包装。” 刘组长指着传送带尽头,“包从前面下来,你们要做的,就是三步!” 她语速很快,一边说一边随手拿起一个刚滑下来的蓝色双肩包示范:

“第一,检查!看包有没有明显问题——线头太长、拉链卡顿、油污、破洞!有问题的,丢旁边这个红色筐里!”

她快速翻看了一下包身和拉链,确认没问题。

“第二,装袋!用这个尺寸的塑料袋,把包装进去,拉链头朝上,商标露出来!动作要快,袋子口捋平!”

她麻利地扯下一个塑料袋,将包塞进去,双手一捋,袋子口瞬间平整。

“第三,贴标!看清楚包上的货号,找对应的标签,贴到塑料袋右上角!贴正!贴牢!别歪了!也别贴错!”

她拿起一个印着“SKU-203B”的标签,“啪”地一下精准贴在塑料袋右上角,动作干净利落。

“最后,丢到旁边这个大筐里,满了会有人拉走封箱。” 她指了指旁边一个巨大的塑料筐,“听明白了没?”

“明白了,组长。” 云浅浅立刻回答,目光紧紧追随着刘组长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她检查时手指拂过的位置,装袋时手指的发力点,贴标签时手腕的角度——都如同慢镜头般清晰印入脑海,瞬间理解消化。

“嗯。” 刘组长对云浅浅的反应速度和专注度似乎还算满意,又看向还有些懵懂的李婷婷,“你呢?”

“明……明白了。” 李婷婷连忙点头,但眼神里还有点茫然。

“光明白没用,上手做!” 刘组长没什么耐心,“看十遍不如做一遍!来,你们俩,现在就开始!我就在旁边看着!”

传送带还在源源不断地将各种包输送下来。云浅浅和李婷婷赶紧在矮凳上坐下。云浅浅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五千万的彩票暂时被压入心底最深处。她拿起一个刚滑下来的玫红色斜挎包,按照刘组长刚才的步骤:

目光快速扫过包身——没有明显线头,拉链顺滑,无污渍。合格。

左手拿起对应尺寸的塑料袋,右手将包塞入,双手拇指食指捏住袋口两侧,用力向外一捋,塑料袋瞬间紧绷平整地包裹住包体。

眼睛精准捕捉到包内侧缝制的“SKU-107A”小标签,左手同时在旁边一摞标签贴纸中精准抽出一张“SKU-107A”,右手接过,“啪”地一声,稳稳贴在塑料袋右上角,端正牢固。

最后,随手将包丢进旁边的大筐。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虽然速度比不上旁边熟练的老工,但动作标准、准确、没有丝毫犹豫和多余,看得旁边的刘组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嗯,还不错。” 刘组长难得地点评了一句,语气缓和了些,“就这样,保持住,速度慢慢提上来。”

她又看向李婷婷。李婷婷正手忙脚乱地检查一个钱包,动作明显生涩,装袋时袋子口没捋平皱巴巴的,贴标签时还差点贴歪。

“你!手别抖!袋子口要捋平!标签看准了再贴!错了要返工扣钱的!” 刘组长眉头一皱,声音严厉起来。

李婷婷被吓得一哆嗦,脸都白了,动作更加慌乱。

“别急,婷婷,看清楚再做。” 云浅浅低声提醒了一句,手上自己的动作却丝毫没停,又一个包已经检查完装好袋,标签精准贴上。她像一架精准设定好的机器,稳定、高效地运转着。

刘组长看了云浅浅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巡视其他工位了。

巨大的噪音成了最好的掩护。云浅浅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全身心投入到这简单重复的机械劳动中。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不断滑来的包、手中的塑料袋和标签。过目不忘的能力让她对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掌握得炉火纯青,只需靠肌肉记忆去执行。大脑的核心区域却如同后台程序般悄然运转,清晰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传送带永不停歇。堆积的包像永远处理不完的潮水。腰背开始僵硬酸痛,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肩膀和脖颈发出抗议。手指因为不断捋平塑料袋口而有些发红。车间里越来越闷热,日光灯管散发出的热量和机器运转的烘烤,让汗水顺着额角、鬓角无声滑落,浸湿了后背的旧T恤。

李婷婷那边传来低低的抽气声和偶尔手忙脚乱的碰撞声,显然还在艰难适应。云浅浅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稳定节奏。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出错率为零。旁边的筐渐渐堆满,又很快被拉走,换上空筐。

她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距离彩票开奖,又近了一分,一秒。身体的疲惫在累积,但心中的火焰却因为这倒计时的临近而愈发灼热。这流水线上的每一分钟忍耐,都是为了三天后那彻底的蜕变!

不知过了多久,当腰背的酸痛感几乎达到极限,手指也因为重复动作而有些麻木时——

“哔——!!!”

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哨音,如同天籁般骤然撕裂了车间里永不停歇的机器轰鸣!

所有的“哒哒哒”、“哐哐哐”、“嗡嗡嗡”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停息!巨大的寂静突如其来,反而让人耳朵里产生了奇异的嗡鸣。

“下班!吃饭!” 刘组长拿着哨子,站在流水线中间,扯着嗓子大喊。

如同紧绷的弦骤然松开,整个车间爆发出巨大的、混杂着解脱和疲惫的喧嚣!工人们纷纷从矮凳上站起来,伸着懒腰,揉着脖子,捶着后背,互相大声抱怨着腰酸背痛,或者讨论着食堂今天有什么菜。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云浅浅也缓缓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和酸痛的脖颈,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早已湿透,紧贴在皮肤上。

结束了。上午的忍耐。

她下意识地隔着裤子布料,轻轻按了按贴身小包的位置。那硬硬的卡片和薄薄的彩票,是支撑她度过这漫长上午的唯一信念。

“浅浅……” 李婷婷几乎是瘫在了矮凳上,脸色发白,声音有气无力,“我的腰……我的手指头……感觉都不是自己的了……这活儿看着简单,怎么这么累人啊……”

“刚开始都这样,适应几天就好了。” 云浅浅站起身,语气平静,伸手把李婷婷拉起来,“走吧,吃饭去。”

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十二点。

距离彩票开奖,还有两天半。

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食堂那寡淡的饭菜此刻也显得无比诱人。她随着人流,缓缓向车间门口走去。脚步有些沉重,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都离那金色的未来,更近一步。流水线上的倒计时,无声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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